无声之城·迟到的审判(一)
【】
一轮弯月缓缓升起,夜晚的城市灯火通明,衬得月光稀薄暗淡,微风摇动着落了叶的枯树,在昏黄的路灯下投下斑驳的侧影。
拉风的红色肌肉车停在小区楼下,在这有些年头的居民区里显得颇有些突兀。后头走上来几个年轻的学生,羡慕好奇地张望着。
忽然,车窗缓缓摇下。
微暗的路灯里裴楚的脸上神色淡薄,隐约还有几分道不明的寂寥。
和苏子瑜告白的结果是什么?当然是被拒绝了啊。
那个女人真是榆木脑袋!
裴楚有些生气,但大抵更多的是失落。
微微抬起眼,四楼左边的窗户里一片漆黑,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转身拉开手套箱,从里面拿出一包烟。
拆开塑封,他点了一根,烟草的气味在口腔里攻城掠地,自从四年前从云南回来,他就再没有抽过烟,这种和吸毒品类似的感觉让他忍不住泛起恶心。
“咳咳!”
胃里翻滚得厉害,身体的排斥比想象的更加剧烈,裴楚心里越发地烦,烟头往外一扔,“靠!”
副驾驶上还留着前几天给苏子瑜擦头发的毛巾,车里仿佛也有着她身上特有的绿茶香。
裴楚突然就想起,那天大雨之中她缓缓抱住他的一幕。
皱起的眉,不知不觉就舒展开了。
裴楚啊裴楚,你急什么,反正这辈子都跟她耗上了。
心情略微好了些,他正了正坐姿然后发动车子,不想了,回家睡觉。
——
而此时,四楼漆黑的房间里。
苏子瑜睁眼看着窗外,似乎是失眠了,全因白日裴楚的那番话。
——
北谣古街牌坊往西,走上二十米,拐一个弯,每天九点之后,夜生活刚刚开始。这里就是宁城最热闹的地方,原因无他,只因为大大小小的酒吧林立。
到处是动感奢靡的音乐声,客人开门进出之时,这声音便格外的响,震得地皮都在发颤,仅仅是经过都有一种让人忍不住一起摆动的魔力。
有男女勾肩搭背,也有三三两两的醉汉经过,而在酒吧街最末尾,紧挨着的是一座大桥,上头车辆来来往往。
桥下,最后一间酒吧外,有个漂亮妖艳的女人被几个醉汉拦住,他们流里流气地说着荤话,甚至有人用手去抓她。
“美女,跟哥几个去喝杯酒吧。”
女人挑了挑眉,眼尾微微上翘,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想和我喝酒?是不是还想睡我啊?”她不耐烦地看了看面前的几个人,嘴角勾了勾,突然手包一抡就是一巴掌,“滚!”
原本只想言语调戏几句的男人一时都被打懵了。
谁知女人打了一下还不够,包重新一甩又挥了上去。
几个醉汉立刻就被惹恼了,然后就是愤怒的骂街声,他们上去就拽着女人的头发,将她往地上踹。
女人被推搡到地上,挨了好几脚,她护住脸,蜷缩了起来。
裴楚开着车刚上桥就看到了这么一幕。
“打女人,你们还要不要脸了。”他把车一停,直接越过栏杆跳了下去。
醉汉看着忽然横到两方之间的男人,口气蛮横地喊:“小白脸,没你的事!给爷让开!”
头一回被人喊小白脸的裴楚,冷淡地笑了声,他可没兴致和这些醉汉比划拳脚功夫,直接掏出警察证,“要么现在滚,要么跟我去警局喝杯茶。”
几个醉汉愣了愣,酒都醒了大半,赶紧转头就跑,口里还骂骂咧咧着。
裴楚转头去看地上的人,“你还好吧?惹怒一群醉汉可不明智。”刚才他看得明白,这个女人二话没说就动手,在势单力薄的情况下,这种行为可是危险得很。
女人闻言,移开挡在脸上的手,一时也不起身,就这样仰视地看了裴楚一眼。
过了一会儿,她撑着地站起来,“本姑娘今天失恋,就是想被人揍不行啊?”说着,抓起地上的包从里面掏出香烟和打火机,她低头点了一根,然后深深吸了一口,红唇吞吐着烟雾,在这暗夜之下有种颓废的性感。
“不过还是谢谢你啊。”她朝身边的男人眨了眨眼睛,里头水光潋滟,她递出一根烟,“抽吗?”
仔细一看,这人分明也是喝多了,“你没事就赶紧回去吧,我走了。”
“别走啊,”女人一把拉住他,将嘴里含的烟雾缓缓吐在他耳朵边上,“警官今天英雄救美,不如我以身相许如何?”
裴楚立刻甩开,虽然他私下里总是吊儿郎当,在酒吧和女人调调情也是常有的事,但也仅限于嘴上说说,从不越界。
“真抱歉,我对你这个‘美’不感兴趣。”他懒洋洋掀眼瞧她,嘴角弯起弧度,但笑意不达眼底。
今日心情不好,他没心思跟个喝醉酒的女人调情。
“那你对谁有兴趣?”
裴楚没理她,把脖子上围巾一摘,然后在手上缠了一圈,直接拉着女人就往路上去。拦了辆出租车,他把女人塞进后座,这才道:“自己跟师傅说地址。”
这时,手机响了,他一边接电话一边转身往后走。
“嘿,警官!”身后女人动人的嗓音响起来,“你叫什么名字?留个联系方式呗,我去警局给你送见义勇为的锦旗啊。”
裴楚都快被这个女酒鬼逗笑了,但没回头,只是伸出一只手举过头挥了挥。
电话是戴局打来的,“阿楚啊,下个礼拜去首都参加精英培训的人选挑好了没?”
裴楚走过一个垃圾桶,把围巾扔了进去,橙黄灯火里,他的脸上有让人看不透的神色,“不用挑了,我去吧。”
——
一周后。
宁城连着几日都是阴雨绵绵,空气里满是潮湿的水汽。
苏子瑜从楼下打拐小组上来,因为破了曹文斌的案子,刑警队一时都空闲了下来,她被分到打拐组协助打击一个跨省拐卖妇女的组织。
还没进门,就听见办公室里嘈杂的说话声。
办公室里裴楚被大家团团围着,苏子瑜注意到角落里放着一个银灰色行李箱,上面一串车钥匙压着张机票和一份档案袋。
她脚步顿了顿。
几步开外,裴楚正在交代大家一些琐事。
每年一月中旬,首都警局都会开展一次为期一个多月的精英培训,对象为各省优秀警员。以往这种培训裴楚都是能避则避,今年却是破天荒主动前往参加。
二蛋对于一个月见不到自家老大表示很忧伤,“老大,虽然天子脚下哪哪都好,但你可不能一去不回啊。”
裴楚慢悠悠嚼着口香糖,大半时间都是听大伙在说,听到二蛋这话才骂了句,“滚犊子。”
就在这时,他忽然似有所觉,抬起头,目光穿过众人。
视野里一抹身影快步走过进了里间办公室,然后合上的门阻隔了他的视线。
他抿起唇,心里忽而升起一股郁闷来。
“别围着了,做事。”他说。
苏子瑜似乎很忙,叫了庄时叙和刚妹几个同样参与打拐专案行动的同事讨论了很久。
距离登机还有不到两个小时,裴楚站在茶水间里泡了杯咖啡,然后拿出手机看起了新闻。
这悠哉的模样实在不像要去赶飞机的人,要知道从警局到机场路还远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其他人都觉得他要赶不上飞机了的时候,他终于动了。
等到庄时叙几人从苏子瑜办公室出来,他立刻走了过去,路过行李箱时快速拿走了上面的档案袋。
办公室里苏子瑜正在看资料,听到动静以为是之前的同事去而复返,头也不抬就问:“还有什么事?”
半晌没听到回复。
她抬起头,看见裴楚半倚在门板上,明亮的眼睛里隐隐有一层稀薄动人的水雾,她不可抑制地想到了几天前,那滴温度灼人的眼泪。
心头快速跳了一拍。
“这是当年小舅舅那场车祸的资料,还有这几年我的调查结果,我希望你能看看。”
裴楚走过来,把档案袋放到桌上。
这个角度,他能看到苏子瑜乌黑的发顶,还有些许白皙的侧脸。
“苏子瑜,我走了。”
那天之后,两个人就鲜少说话,苏子瑜一方面顾虑着江亦姝和骆邵宁的事,一方面又被裴楚突如其来的告白吓到了,总觉得见面都有些尴尬,不冷不热地过了这么些天,他却忽然要走了。
她心不在焉地翻了翻那份资料,含糊地“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空气里男人留下的气息渐渐消散,苏子瑜从一堆工作里回神,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子。
手头有几份需要裴楚签字的文件,她拎起座机听筒下意识拨了个内线号码,等到嘟声响起,她才恍然般叹了声。
那个人已经走了。
她起身走到窗边,目光往下,看见停车场一隅。
直到现在,她才后知后觉地回忆起那一天那些令人震惊的话:
“苏子瑜,我也想离你远点啊……”
“我真的……很喜欢你……”
她抬起手,放在心脏的位置,脸上有些许茫然的神色。
——
裴楚一路狂飙,很快就抵达了机场。
早上没有吃东西,胃隐隐地在抗议了,他走进商店随便拿了瓶牛奶,付完钱,口袋里手机响了。
“裴警官,我是曹若依,我之前和你提的想见见丽宁的那件事……”江丽宁被羁押在看守所,因为案件尚未判决,除律师外其他人暂时都不能见。
裴楚拆开牛奶盒一角,仰头喝了一口,“我已经和看守所打过招呼了,”他报了一串号码,“你打这个电话,会有人带你进去的。”
“谢谢,对了,那张素描我上个礼拜已经交给苏警官了。”
胃里不大舒服,裴楚只喝了几口就把牛奶扔了,听到这句,他微微愣了下。
“我知道。”
阴天,候机室里大灯点起,白色瓷砖反射着明亮的灯光。裴楚在光线迷离的幻影里突然又想起和苏子瑜吵架的那一天。
那次争吵,其实在他意料之中,甚至可以说是有意为之的,因为他比苏子瑜更早见到江亦姝和骆邵宁的合照素描。
他算计了苏子瑜。
十年为期,如今她对他早就没了当初的排斥和偏见,甚至渐渐习惯他的存在,可这还不够。
他不想卡在朋友的关系里不上不下,他们之间已经够熟悉了,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而江亦姝和骆邵宁的事正是最好的突破口。
对付苏子瑜一味地陪伴守候是行不通的,这些年喜欢她的难道还少嘛,但哪个敢把事情挑明了说?就连庄时叙都是如此,真以为他看不出来吗?男人感知情敌,就和雷达发现敌机一样准。
苏子瑜这个女人性格实在是太别扭了,对待身边的人都有明确的分类,朋友就是朋友,同事就是同事,一但在一个分类里固定,再想把关系近一步就太难了。
可偏偏她的态度又让人望而远之,不敢说破。
如果不往前跨一步就只能在搭档的位置上待一辈子,所以只有捅破那层窗户纸让她直面这份感情,他才有机会。而且,他瞒着苏子瑜查江亦姝的事终究是个麻烦,一起揭开也好。
只是,他虽然推动了那一场冲突,可是真正面临的时候到底还是慌了,苏子瑜对感情之事实在是迟钝到令人发指,摊牌之后的结果谁也无法控制。
他当然害怕最后会一场空,但现在弓已经拉开,就没有回头箭了。他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就是要让苏子瑜想明白,她对他到底是习惯,还是喜欢。
我如此处心积虑,只为谋你的心。
寒凉的风从登机口吹进来,裴楚拉高了衣领,忽然苦笑一声,“真是比破个悬案还累……”
阴沉沉天空里,有一架飞机慢慢滑过,伴随着轰隆声冲入云层。
城市另一端,苏子瑜忽然仰头,窗外天空下,巨大的客机成了视线里小小的一个白点缓缓飞过。
——
刑警队在曹文斌的案子后悠闲了好些时日,最近需要跟进的重要案子只有打拐组主导负责的一起拐卖案。
在经过精心地撒网布局后,警方成功捣毁了这个拐卖妇女的犯罪组织,其核心成员尽数被捕。
行动结束后苏子瑜跟着警车一同回到局里,虽然行动圆满成功,但是后续工作还有不少。
也不知道埋首工作了多久,直到敲门声响,苏子瑜才抬起头,外面已是夜色浓稠。
刚妹探头进来,“副队,戴局找你。”
苏子瑜放下手头的事,“知道了。”
光线淡淡的走廊里偶有微风吹来,窗外霓虹灯璀璨。
她走进戴局办公室,迎面碰上从里面出来的庄时叙。他脸色依旧是久病的苍白,在明暗光线里更为明显。
“子瑜。”
苏子瑜应了声,并未多聊,两人错身而过。
戴局正在喝茶看电脑,听到脚步声回头,脸上露出笑来,“小苏。”
“戴局,你找我?”
“对,你不是申请重查12.29自杀案嘛,我批了,”他正了正坐姿,递了份文件给她,“其实这事儿裴楚那小子也提过,希望能把12.29自杀案和骆邵宁的车祸并案调查。”
苏子瑜垂眸,手上的正是裴楚的书面申请材料。
“裴楚现在去首都培训了,这件事你先着手查着,至于调查方向有什么想法吗?”
“从现在掌握的一些线索来看,我怀疑有个不知名的组织和这两起案子有关,他们以血色火焰为标志,具体目的尚不可知。”
戴局点点头,“那伙人是得好好查了,上个月公安系统被入侵也和他们有关。”
苏子瑜闻言怔了怔,“他们偷了什么重要资料吗?”
“重要资料倒是没丢,就是少了份二十多年前的在职警员名单。”戴局说,“具体的你去问时叙,他比较了解。我总觉得那伙人来者不善,小苏啊,你上点心,尽快查清楚了。”
“好的。”
——
走出戴局办公室,远处的夜景绚烂动人。走廊里有扇窗半开着,冬日夜里寒凉的风争先恐后地灌进来。
苏子瑜边走边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找到裴楚的聊天界面,“你的申请戴局批了,”怕他不理解,又加了一句,“12.29自杀案和骆邵宁的车祸可以重新调查了。”
快走到三楼的时候,对方还没回复,苏子瑜突然停了脚步,犹豫片刻,一字一字地打下一句话:“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对你舅舅进行恶意地揣测,是我不对,我会调查清楚的。”
——
首都,公安培训基地。
会议室里亮如白昼,裴楚坐在椅子上,旁边是湖城刑警队队长谢宜修,最前面投影仪下,仲越正在讲案例分析课。
口袋里手机忽然震了一下。
他摸出来看了一眼,瞥到消息人名字的时候,目光一紧,很快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机,还故意将屏幕扣在了桌面上。
仲越讲的是前些年一个大案,大家听得很认真,裴楚敛神刚要仔细听,手机又响了一下,不同于在口袋里的时候,屏幕紧贴着桌子,震动时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离得近的同行纷纷看过来,谢宜修看了看桌上手机,又看了看裴楚似乎认真听课完全不受影响的表情,挑了挑眉毛没有说话。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但过了几分钟,震动声又响了。
裴楚心里痒痒,到底没忍住拿过手机看了眼。
最后进的那条消息正儿八经的,跟做检讨似的,他觉得有些好笑,脸上忍不住也露出些许笑来。
谢宜修转头,小声问:“子瑜?”能在仲越的课上让裴楚分心的除了苏子瑜不做他想。
裴楚心情不错,神秘莫测地淡笑,“嗯哼。”
一只手快速在屏幕上打字:“没事,我理解。”
过了一会儿,苏子瑜有了回复,“嗯,调查情况我会及时通知你的。”
裴楚发了个“好”,又默默加了个卖萌的表情。
他小动作频频,连最前面的仲越都发现了,更何况是身边的几个同事了,有人小声八卦,“裴少,有什么好事儿呀,笑得这么荡漾?”
马上又有人接话,“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裴楚坐直身子,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架势,面不改色地淡淡道:“滚蛋,老子认真学习呢,别打扰我。”
众人:“……”
课程结束后,裴楚第一个起身,抓起手机和笔记本,朝谢宜修挑了下眉,“我还有事儿,先走啦。”
此时,夜色已深,偌大的城市沐浴在灯海之中。
他坐进车里,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宋叔叔,我二十分钟后到。”
电话那头的人正是宋文,他是骆邵宁的朋友,出事前,两人曾在美国见过一面。也正是如此,裴楚之前才会一直找他。
宋文是一名无国界医生,当初裴楚从云南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去了索马里,而且行踪不定,一直联系不上。
——
和宋文约定的地方,是老城区里的一家咖啡馆。
时间有些晚了,天幕漆黑,店里的客人寥寥无几。
裴楚点了杯咖啡,稍稍等了会儿,门口风铃一响,转头就见宋文衣着休闲地走了进来。
他几步过来,坐到了裴楚对面,“阿楚,好久不见啊。”
宋文和骆邵宁关系好,因此裴楚对他很熟悉,“好久不见,宋叔叔。”
点了杯热牛奶,宋文搓着手问起了正事,“你之前在电话里说,阿宁的车祸是人为的?”
裴楚颔首,“秘书说小舅舅在离开美国前,收到过一封来自宁城的邮件。”骆邵宁死后,电脑、手机记录通通消失。
他后来找过很多人试图修复,但是依旧不能恢复那封吸引骆邵宁前往宁城的邮件内容。
“我查过小舅舅在宁城的所有朋友,后来发现他以前的学生江亦姝和他死在同一天。顺着这个线索去查监控,我才知道他在车祸的前半个小时,曾经到过江亦姝跳楼的那个地方。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小舅舅收到的那封邮件正是江亦姝发的,去宁城也是为了她。”
宋文听到这么一番话,怔了好一会儿才接受好友可能是被蓄意谋杀的事实。
然后,他不解地道:“为了江亦姝?难道他们俩……不会吧,阿宁是她的老师啊。”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小舅舅才会一直隐瞒这段关系。”
邵家祖上是官宦之家,书香门第,最是看重伦理,到了裴楚外公这一代依旧如此,邵家的媳妇,出身差些倒也无妨,但是师徒恋这种事是绝不能容忍的。
哪怕后来骆邵宁不做老师了,他也的的确确和江亦姝是有过师生关系的。
裴楚说,“宋叔叔,你能不能把最后一次见小舅舅时的情况和我说一下。”
宋文回神,仔细回忆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那天他心情不错,和我一起逛了母婴店给我女儿挑礼物,还问了些奇奇怪怪的关于孩子的问题。
“我以前都不知道,他原来对孩子这么感兴趣。”宋文有一个女儿,当时刚满一岁。
裴楚的唇一点一点抿了起来,有些难受地闭了下眼睛。
骆邵宁不是对孩子感兴趣,而是他那时要当父亲了……
宋文不知他心里所想,继续说着,“对了,倒是有一件事有些奇怪,我们从母婴店出来,他接了一个电话,然后随口问了我一句:有没有见过血色的火焰团案。”
——
千里之外的宁城,苏子瑜刚从交管大队出来。裴楚给的资料她已全部看完,因此也觉出了骆邵宁的车祸有些非比寻常。
其中最为奇怪的就是当时肇事者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自己闯红灯。
她立刻想起当初追捕许娇娇的时候,庄时叙说他可以尝试着控制红绿灯,而裴楚反应很奇怪。
如果,有人控制了红绿灯,导致大货车刹车不及撞上骆邵宁的车也不是没可能。
只是这个幕后操纵的人要么有比庄时叙还厉害的技术,要么就是从交管大队内部做的手脚。
苏子瑜到交管大队为的就是这件事,她找到了当时的值班员,令人没有想到的是,那人竟是同程沉一起从余县调上来的,而那天晚上程沉曾到队里来找他一起吃宵夜。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是程沉从内部取得了权限。
这个假设并没有让苏子瑜轻松多少,反倒是更加不安起来。如果假设成真,那么江亦姝和骆邵宁牵扯的到底是什么样的阴谋?
回去的路上她没坐地铁,一边思考一边慢悠悠往家走。
刚到楼上,掏出钥匙,抬头却见门口站着个人。
“哥?”苏子瑜诧异地喊了句,“你怎么来了?干嘛不进去?”
陆琛等了有一会儿了,“正好路过这儿就想来看看你,结果发现没带钥匙,你人也不在。”
“我今天有点忙,”苏子瑜开了门,“快进来吧。”
陆琛也不客气,进门后熟门熟路地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然后拉着苏子瑜坐下来问着近况,兄妹俩有段时间没见了,陆琛恨不得事无巨细地问个遍。
苏子瑜基本上都是问什么答什么,到了最后,她忽然道:“哥,我明天要去趟文新小区。”
陆琛愣住,好一会儿才把文新小区从记忆里翻出来,那是苏子瑜生母的现居地。
“你要去看她?”
苏子瑜没有直接回答,只道:“我在查12.29自杀案。”
四年前陆琛还未结婚搬离这里,林宗良也健在,这起案子由他亲手负责,因此陆琛多多少少知道一点。
他没有多问,既然要重新调查,那么其中必然是有问题的,“那我明天陪你去吧?”
苏子瑜摇头,“不用了。”
陆琛抬头,她就坐在身边,低垂着眼,柔柔灯火下神色不似平日的冷硬。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放在旁人家里哪个不是被宠着疼爱着的,偏偏她却经历坎坷,如今还要亲手去翻开旧伤疤。
“好,那你自己去,”他想要笑,但嘴唇弯起的却全然不似笑的弧度,终究是心疼了她。
陆琛起身,俯身弯腰将她抱住,“这件事之后,就为自己活吧。”
苏子瑜被抱了个满怀,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这句话从头顶飘落,她喉咙顿时哽了哽,半晌才轻轻地回:“好。”
——
夜里,苏子瑜睡得并不安稳,好几次从梦里惊醒。她看着满室的黑暗,记忆像是倒了的磁带不停回转。
十岁那一年,似乎印象中一直都是雨。她受了凉大病一场,也因此好几日没有去学校。
那日大雨倾盆,她发着烧昏昏沉沉地去楼下找吃的,刚进厨房就踢到一地酒瓶。
那个男人又喝酒了。
她从饭桌上找到一碗冷透的白米饭,也不加热,拿了就往嘴里扒。
忽然,外面一阵奇怪的声响,厨房一侧的窗子正对着小小的后院,一抬头,就看见刀光一闪,下一刻一阵短促的痛嚎被男人的大手阻隔。
她个子小,站在窗边只露出半个脑袋,外面雨地里女人绝望地抽搐着,忽然,目光竟是无意地看向了窗户这边。
她像是被那双充血绝望的眼睛盯着,只觉得视线里都是血色,然后,她转身跑上了楼。
是的,她没有救那个女人,她害怕了。
所以之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赎罪,赎当年见死不救的罪。
可是陆琛说:“该为自己活了。”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就想到那天,裴楚强硬的拥抱。
“苏子瑜,我喜欢你。”
那一刻,她几乎失去思考的能力,心底某些不知名的情绪蠢蠢欲动着,像是突然拥有了钥匙想要破开阻碍冲出来。
但她很快就回了神,压下那些奇奇怪怪连她自己也理不清的念头。
“我不谈恋爱。”她这样回答。
连人生都不是自己的,她是真的从未想过“爱”。
可是如果她……不再困于罪恶感之中,不再为赎罪而活。仅仅就做苏子瑜,那么她,喜欢他吗?
转头,在熄灯的房间里对着窗,看着对面人家数点灯光,还有大片的黑,苏子瑜竟觉得世界真是温柔,这种感觉,和裴楚偶尔的眼神如此相似……
真是魔障了,老是想他做什么。
苏子瑜霎时回神,嫌弃似的“唔”了一声,然后把被子拉到头顶。
睡觉。
——
第二天一早,苏子瑜早早起床,坐上了去城北的地铁。
当站在母亲家门口的时候,向来做事利落的她难得有些踌躇。
但这种情绪并未持续多久,因为,门开了。
门框里站着个男人,脸上已经有了皱纹,穿得严严实实的,手里挽着个环保袋子,似乎是要去买菜的模样。
“你找谁?”他细细打量着,竟觉得来人有些面熟,容貌似乎和妻子有些相像,“你是……”
“您好,我是苏子瑜。”
男人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然后手忙脚乱地邀她进去。
“你来找阿惠吗?她这几天病了,现在还睡着呢,我去叫她。”
苏子瑜有些不习惯这种热情的招待,正别扭着,听到这句赶紧拦住他,“不用了。”
她向来冷硬惯了,话一出口就是命令般的口气,于是默默地放柔了声音,又道,“让……让她睡吧,我来还有别的事。”
然后,她简单解释了一下来意。
男人似乎很震惊,一边带着她去江亦姝的房间,一边再三地问,“小姝真的不是自杀的?”
苏子瑜点头,“上级已经批了,决定重查这个案子。”
男人红了眼眶,“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小姝这孩子从小开朗活泼,她是不会做傻事的。”
江亦姝的房间整理得很干净,桌面上一尘不染,看得出是经常在打扫的。苏子瑜走到书桌前,上面摆了很多相框,照片里的江亦姝笑得非常灿烂。
“你们知道她在谈恋爱吗?”
“毕业之后,阿惠就给她介绍过男孩子认识,但她都不乐意,我们当时就怀疑她是不是已经有男朋友了,”男人说,“不过阿姝也大了,我们不好多问。只是没想到……”
大抵是想到了当时的情况,男人声音有些哽咽,“外人都说阿姝是被人抛弃想不开才自杀的,可是出事前几天她还高高兴兴的,说过了元旦就带我和阿惠去首都玩……”
苏子瑜眼前一下子就模糊了,忍了忍才道:“能让我自己看看吗?”
男人出去后,苏子瑜缓了缓情绪,然后仔细打量起来。
和普通的房间并没有多大差别,只是江亦姝的书桌上堆满了书,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备战高考的学子的房间呢。
苏子瑜的手在书脊掠过,忽然停在了几本育儿书上。
轻轻抽出了一本,翻开,一页又一页。
她想,江亦姝肯定是期待着这个小生命的。
合上书,她又看见桌角上放着几个袋子,那是警局常用的证物袋,上面还贴着标签。
那是结案后,警局归还的江亦姝的随身物品。
苏子瑜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有钥匙、手机还有钱包,都是很普通的东西。
忽然,有一个袋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戒指。
苏子瑜打开封口,从里面摸出一枚做工不算精致的白金戒指。素面之上镶着一朵小小的向日葵。
——
同样的清晨,首都的霾已经袭卷各处。
外公这几日身体不好,裴楚难得有了个休息天,一大早就去了邵家。
陪着外公在书房练了两帖字,老人家精神不好,一会儿就乏了,之后坐在躺椅里慢悠悠喝起了茶。
裴楚起身去了楼下,顺手拿起茶几上一个橘子,转头看见保姆从信箱里拿了叠纸张进来。
她挑挑拣拣,几下就挑出了几个没用的广告,作势要往垃圾桶里扔。
裴楚余光瞥见一抹粉色,下意识拦了,“给我看看。”
那叠广告最上面的是一家私人订制的首饰店的宣传册,纸张是粉嫩浪漫的颜色。
他翻开,扉页上印着的是“亲爱的骆先生”几个字。
骆家就两个孩子,除了他母亲就只有骆邵宁了,这个骆先生总不会是外公吧。
所以……这个册子是寄给骆邵宁的。
裴楚连忙问了保姆。
保姆还挺惊讶,“寄给少爷的?我不知道啊,前几年好像也收到过。不过现在的店啊,海报广告什么的发得可勤了,我看它就是个普通的宣传单每次都是直接扔了。”
裴楚眸色微深,把册子一折塞进了口袋。
心里存着事,他也没留下吃午饭,和外公外婆打了声招呼就急匆匆地走了。
按着册子上的地址,他找到了首饰店,亮堂堂的店里导购员笑意盈盈。
“先生,定制婚戒吗?”
裴楚摇头,摸出册子问道:“这是你们寄的?”
“是的,您是骆先生吗?”
他没多解释,直接亮出警察证,“他在这里买过戒指吗?”
导购员一愣,“这个我不清楚,我去叫店长过来吧。”
被叫来的店长听闻裴楚的来意,立刻道:“骆先生啊,我记得。大概是四年前吧,他在我们店买了一个戒指,不过他和其他客人不大一样,所以我印象挺深的。
“旁人来买戒指都是说了想法让我们设计的,可是骆先生画了设计稿说要自己亲手做,前前后后花了快两个多月的时间呢。那个,我去给你查查记录吧。”
等了一会儿,店长从仓库里找出了四年前的顾客购买记录,翻了好一会儿才递给裴楚,“您看,就是这个。”
打开的那一页里有一张泛黄的设计稿,上头画着一个简单的向日葵戒指。
“骆先生说这是个求婚戒,因为女朋友喜欢向日葵,就设计了这么个款式。”
厚重的霾遮掩着阳光,店内水晶灯璀璨,光线明亮耀人,一丝一缕打在设计稿上,每一笔都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
离开首饰店,裴楚坐进车里,一时也没急着发动车子,只是靠着椅背有些出神。他心头没由来地发沉,想起去云南执行任务前骆邵宁的那句话——“等你回来,我告诉你一件事。”
也许骆邵宁就是想告诉他江亦姝的事吧?想要告诉他有一个女人即将成为他的小舅妈。
只是一切戛然而止,这段还来不及公开的爱,和那个尚未成型的孩子都随着死亡被永远埋葬。
不过,起码现在知道骆邵宁是爱江亦姝的,是真心要娶她,而不是像苏子瑜猜的那样不负责任。
裴楚掏出手机,然后把从店里拿出来的设计稿摊开,拍了张照片。
“子瑜,小舅舅是想娶她的。”他把照片发了出去,然后又打了这么一句话。
等了一会儿没有收到回复,他把设计稿塞进手套箱,启动车子开出了停车场。
——
而此时苏子瑜已经从江亦姝房间出来了,男人站在窗口抽烟,听到动静赶紧掐灭了烟头。
“要走了吗?留下来吃个饭吧。”
“不了。”苏子瑜摇摇头,视线却落向了主卧室。
男人走过来,“阿惠她,其实……很想你。”
苏子瑜没说话。
这时,窗户上忽然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下雨了。
苏子瑜的脸上微微泛起苍白来,她垂着眼,低声问:“我能进去吗?”
男人当然说“好”。
轻轻推开门,床上的面容憔悴苍老的女人似乎睡得正熟,苏子瑜没有要吵醒她的意思,只是站在门口静静看着。
她其实知道,母亲并不是不爱她,只是当初情况特殊,所以只带走了更为疼爱的大女儿。后来她也曾很多次看见,母亲在校门口远远地看她。
只是,母女俩终究是分开得太久了,隔着的也不仅仅是时间的距离。
苏子瑜想,如今这样看她一眼,知她平安,就够了。
她合上门,退了出去,门板合拢的那一刻,没有看到床上的女人无声滑落的眼泪。
她睁开眼睛,怔怔看着门板,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勇气喊出女儿的名字来。
她们之间怕也只能是这样了。虽然门里门外,但起码知道彼此安好。
——
尽管男人再三挽留,苏子瑜还是走了。
外面雨越下越大,刚到单元门口,就有雨丝飘进来。苏子瑜脸色一白,像是看到什么洪水猛兽般往后急退了一步。
她拿出耳机想要插到手机上,但是手微微发着抖,一个没拿稳,耳机就掉到了地上。
垂眼,耳机掉进了一个浅浅的水洼里,不停有雨丝飘进来打在上头。她伸出手想要弯腰去捡,视线里所有的液体却猛然变成了血色……
耳边都是噼里啪啦的雨声,脑海中不堪的画面飞快闪过。
她闭上眼睛,呼吸变得急促。
忽然,隔着杂乱的雨声,她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裴楚?
她下意识就想到了裴楚,以往下雨天,裴楚总是最快找到她,替她戴上耳机、放歌,然后聊些乱七八糟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雨幕后,有个身影渐渐走近,苏子瑜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方向,然后……她看到了庄时叙。
心里不知为何涌起一股淡淡的失落。
“子瑜?真的是你啊。”
庄时叙撑着把黑色大伞,手里提着刚从超市买回来的食材,他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苏子瑜,见她脸色不大好,不由微微皱了下眉,“你怎么了?”
苏子瑜抿了抿唇,“没事。”
“你要去哪里,我开车送你吧。”他看了眼外头,说道。
抬头,庄时叙的脸隐在昏暗的楼梯间里,有些看不真切,唯一明显的就是苍白的肤色。
大抵是天气太冷了,他没忍住压抑地咳了几声,握伞的手浮起淡淡的青筋。
这段时间天气变化快,他身体也一直不见好,苏子瑜哪里肯让他拖着病体送,立刻便拒绝了。
“那要不你去我那儿坐坐吧,正好也把之前公安系统那事儿和你说一下。”大雨不停,天气越来越冷,两个人这么站着也不是办法,庄时叙扬了扬手里的袋子,“而且今天我生日,一起吃个饭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子瑜也不好再拒绝,“行,生日快乐。”
庄时叙蓦然一笑,“谢谢。”
——
和裴楚豪华的公寓不同,庄时叙住的地方很简单,单一的灰白风格,看起来苍白得有些单调。
一进门,苏子瑜就看见客厅的柜子上有一个旧得发黄的盒子,待走近一瞥,里面竟是80年代小孩子最爱玩的那种洋画片,已经裁剪好了,整整齐齐地码在旧纸盒子里。
乍然看到这么怀旧的东西,饶是苏子瑜都觉得有些乐了,“你还喜欢收集这个啊?”
庄时叙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然后无奈地笑了笑,“这是我师兄的,有次他落这了,我本来想拿了还给他,不过后来一直没机会见面,就这么放在我这儿了。”
苏子瑜点头,随手拿起一张,上头画的是《西游记》的人物,纸张已经很旧了,依稀可辨岁月流逝的沧桑。
她只看了一眼,便要放回去,余光一瞥,却发现后面似乎还粘着一张。
轻轻撕开,后面粘住的一张却是照片。
黑白画面里是个小小的院子,围墙低矮,门口木牌上勉强能分辨出“朝华”二字。
苏子瑜一怔。
这照片拍的……是朝华孤儿院。
幼年的记忆有些淡了,但苏子瑜一直记得回家路上那家小小的孤儿院,还有后院里会砸她橘子的小男孩。
只是后来这家孤儿院因为资金原因送走了所有的孩子,后来院长夫妇竟是带着十岁的儿子放火自焚了。
自此之后“朝华”就不复存在。
庄时叙没注意到苏子瑜的异常,好奇地靠过来看了一眼,“这是什么?”他自从拿到这个之后就没翻过,并没有想到里头还会有照片。
“你师兄是孤儿吗?”
“嗯?”庄时叙对这个问题有些惊讶,“我只知道师兄叫阿让,其他的就不清楚了,老师脾气有些怪,并不喜欢学生之间有过多的交流。所以,我对几个师兄都不大熟。”
庄时叙口中的老师,是国内曾经最为神秘顶尖的黑客王衡先生,他行事作风古怪,还因为盗取某些重要资料触碰过法律,做过一二十年的牢。
他收的学生很少,而且除了庄时叙在公安外,其他的都亦正亦邪,有传闻甚至说他们在国外为犯罪集团办事。
“阿让?”苏子瑜下意识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就把东西放回了盒子里,并没深究这件事。
快到11点,庄时叙进厨房忙活,坚持不让苏子瑜帮忙,她只好闲着,看了会儿电视。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屏幕主页上提示有一条消息未读。
是裴楚。
她点开那张图片,设计稿上的向日葵图案比实物要精致。
原来是求婚戒指啊。
她看着看着,忽然弯起嘴角笑了,然后轻声地低喃了一句,“姐姐,戒指很漂亮,他肯定很用心。”
退出看图页面,她在打字框里输入,“我知道了。”然后按了发送。
没过多久,有电话进来,她低头一看,来电显示亮着裴楚的名字。
厨房里庄时叙正在忙碌,她起身走向阳台,“什么事?”
“你在干吗?”那头顿了顿,似乎是听到了雨声,转而问道,“下雨了?你在哪里,还好吗?”
苏子瑜看着窗外雨势滂沱,竟少了丝恐惧,反倒有些出神。
以往很多次,裴楚都这样问过她——“下雨了,你在哪里?”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令她心头一颤。
她忽然有些领悟到这个男人隐藏已久的深情。
“阿楚……”
裴楚发了声鼻音,“嗯?”
“对不起,那天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电话连接的首都那头,裴楚刚到家,随手把钥匙扔在了客厅茶几上,然后往楼上走。
听到苏子瑜的这一句,顿时笑了笑,“我记得你已经就这个问题道过歉了,你要真觉得抱歉,等回去请我吃顿饭就行。”
“好,那我挂了,你……注意身体。”
挂了电话,裴楚还拿着手机愣愣没回过神来。
这原本不过是一句常用的客气话,但是从苏子瑜嘴里说出来可就大不一样了,她那人可是从不会跟人客套的。
所以,苏子瑜这是……在关心他?
“我靠!”裴楚猛地就笑了起来,止都止不住。
——
电话这头,苏子瑜也有些发愣。
庄时叙回头,就看见她站在窗边握着手机发呆,但是奇异的,那双眼睛里,竟是有浅浅淡淡的温柔之色。
——
室内气氛安静,苏子瑜坐在沙发上摆弄着手机,一门之隔的厨房里,庄时叙还在做最后一道菜。
忽然,有门铃声打破了这种气氛,庄时叙下意识地看了眼客厅里的苏子瑜,然后一边往门口走,一边将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打开门,一个穿着送餐员衣服的男人站在门外,他带着线帽和白色口罩。
“您好,您的外卖。”他把手里蛋糕往里一送。
庄时叙愣住,回头,苏子瑜已经起身走过来了。
“你点的?”
“嗯。”苏子瑜微微点头,明亮的眼眸里仿若有星光浮动。庄时叙觉得心头一痒,立刻移开了目光。
苏子瑜快他一步接过盒子,手指蹭过送餐员的手套,“谢谢,辛苦了。”
送餐员垂眸,口罩下的嘴角弯起,声音偏哑,“不客气。”
进了屋,苏子瑜把蛋糕放到桌上,拆开包装,里面是一个缀满水果的精美蛋糕。
庄时叙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他向来一个人惯了,并不大过生日,今天也是为了拉苏子瑜来家里避避雨,这才拿生日当了借口,却没想到她会特意买蛋糕来庆祝。
不由得,他想起了初遇时的场景,那个时候首都挖心大案的阴影笼罩,他和其他几个电脑高手一同协助办案,一接手就是奔波不停地忙碌。
其实当时他的身体比现在要好些,但大夏天的大家图凉快,他的桌上也都是警员送来的冰镇饮料。而他因为身体情况,从不碰凉食。
不过大案当前,自然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多说什么,只是凉水刺激总是忍不住要咳嗽。
那天苏子瑜来要资料,他正因为喝了偏冷的水而低咳着。
后来,她拿了资料离开,但没多久竟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个热水瓶。
他诧异极了,看着她转头吩咐手下的警员以后要注意他的饮食。
那一刻,他才知道,这个传说中冷艳的女刑警其实有一颗无比柔软细腻的心。
从回忆里抽身,他微微地笑起来,“子瑜,谢谢你。”
苏子瑜不在意地摆摆手,“应该的。”
——
同一时刻,楼道里,刚从庄时叙家门口离开的送餐员慢条斯理地脱了身上的衣服。
他拉下口罩,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然后,他点了根烟一口一口抽着。
大雨中有个人匆匆冲进来,手里的塑料袋里赫然是一个蛋糕。
男人拦住他,“504的外卖吗?你超时了。”
外卖员一愣,还以为是顾客等得不耐烦了这才下来拿的,赶紧连声道歉,“真不好意思啊,雨实在是太大了,抱歉抱歉。”
男人笑笑,“算了,给我吧。”
外卖员赶紧说了声“谢谢。”然后急着去送其他的地方了。
楼道里恢复安静,男人摸出手机,短信栏里有一条上午10点发来的短信,来信人备注是“阿让”。
“警察在查我们了,你最近别惹事。还有,让小五的计划也缓一缓。”
“呵,警察……”男人冷笑一声,然后撑开一把大伞走了出去,待经过垃圾桶的时候,连衣服带蛋糕一起扔了进去。
——
案件重查随着时间的推移缓慢进行着,警方对以血色火焰为标志的组织也进行着同步的调查,并将其取代号为“Devil”。
时间飞逝,一个月的光景如流水从指缝溜走,转眼就临近春节了。
苏子瑜一心扑在江亦姝的案子上,而且年关将近,局里事情多,偏偏裴楚又不在,她几乎是忙得脚不沾地,忙碌的状态一直持续到除夕夜。
大年三十晚上不值班,她去陆琛家吃年夜饭。
饭吃到一半,陆琛突然说:“阿瑜,过两天你是不是有一个小长假?跟我们去首都吧。”
苏子瑜有些诧异,“嗯?”
方青青起身把厨房里熬的鸡汤端出来,提到要去首都的事儿,有些不满地“嘁”了一声。
“你哥他现在忙得很,正月十五还没过呢,就要去首都谈合同。这大过年的,你一个人在家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和我们一起吧,就当是去旅游了。”
陆琛赶紧接过鸡汤放到桌上,然后揽住方青青的肩膀笑道,“忙还不是为了赚钱养你啊。”
“去你的,我才不要你养呢。”
对面小夫妻打情骂俏,苏子瑜默默低头做非礼勿视状。
吃完饭,外头夜色已深,天幕之中圆月高悬,远处霓虹灯和盛开的烟火连成一线,将天空染成璀璨的颜色。
陆琛和方青青开车去市郊放烟花了,苏子瑜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春晚,正看得没精打采,手机忽然响了一声。
点开微信一看,裴楚发了个拜年的表情过来,又紧跟了一句:“新年快乐。”
苏子瑜快速打字,“新年快乐。”
抬眼,电视里正在演一个小品,她忽然想起去年除夕夜值班,裴楚没回首都,大晚上的来警局找她一起跨年,当时两个人就窝在沙发上用手机看春晚直播。
零点钟声敲响,他的眼睛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然后,他笑着说:“苏子瑜,新年快乐。”
从认识到今天,这句话他说了十一遍,意味着第十一年了。
原来,不知不觉中,他陪伴她这么久了。
——
城市的另一端,某个公交站里冷冷清清,夜色已深,温度格外的低,路上冷冷清清的,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大多数人都待在温暖的家里等着新年钟声敲响。
而就在全民喜迎新年的欢乐气氛里,一个流浪汉正蜷缩在公交站牌下瑟瑟发抖。
如果有刑警队的人在,肯定能认出这个流浪汉正是付嘉华被杀当晚,他们遇到的那个疯老汉。
此时,他还是如同当日一样衣衫褴褛,满身满脸污渍,整个人都散发着难闻怪异的酸臭味。
身下的地砖冰冷刺骨,体温一点一点被空气抽走,他冻得唇色发紫,每次呼吸都格外艰难。
他病了好几日了,没有力气去翻垃圾桶,也没有力气去乞讨,饥饿和寒冷彻底摧毁了他的身体。
沉浸在新年快乐中的人们不会知道,这里有个年迈的老汉正在濒临死亡。
哒……
哒……
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像是穿了双皮鞋,声音清脆。
老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一双笔直的腿。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一把就拽住了面前之人的裤腿,手腕上不知挂了什么,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报警,我要报警!”他已经冻僵了,瞳孔开始涣散放大,嘴里说出的话却是恨毒了一般,“该死啊!”
后面那句,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杀了他……”
砰——
零点了。
远处商场外巨大的电子屏幕里钟声敲响,像是信号一般,下一秒,黑色的夜幕被众多绽放的烟火点亮。
一朵接着一朵的烟火接连盛开,一明一灭的光线里,老汉忽然艰难地翻了个身,仰面朝天。隐在污发下的那双眼睛也陡然明亮了起来,里面的恨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愉悦。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幸福的画面,手伸到半空徒劳地抓了一把,“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的双手轻轻摇着你……”
他身体打着颤,五脏六腑像是绞到了一起,剧烈地疼痛着,可他的表情是那样满足,明明灭灭的夜幕中仿佛有他最牵挂之人的身影。
“摇篮摇你,快快安睡,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声音渐渐弱下去。
远处喧嚣依旧,这里却是有人命丧。
过了很久很久,一直沉默站着的那人蹲了下去,双手伸到老汉手腕处,摘下了一个早就看不清绳子颜色的小铃铛。然后,又拿过一旁脏兮兮但却面料昂贵的西装轻轻盖在了他身上。
空气里,响起冰冷的嗓音——
“的确该死。”
编者注:欢迎收看《无声之城·迟到的审判(二)》;
本文为系列作品,点击《无声之城》阅读更多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