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之城·堕落者(五)

徐泽和李倩结婚后住在城北的一处小区里,是一幢带花园的敞亮小别墅。

现在这间别墅内外都站着荷枪实弹的警察,邻居进出总免不了好奇地看上两眼。

室内开着热空调,徐泽坐在沙发上,回想这两天接连发生的事还是觉得有种寒气迎面的冷冽感。

“真的是冲着我来的?”

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一切的源头竟是自己。

二蛋对他早就没有好脸色了,又被问得烦了,语气不免重了些,“你与其在这里胡想,不如好好回忆回忆那个被你害死的女人到底是谁,她的丈夫又是谁。”

徐泽痛苦地抱着头,“我没有害她。”

八年的时光,太久太久了,久到无人提醒,他都已经想不到那台手术了。如今乍然回忆,似乎只能隐隐记起女人声嘶力竭的喊叫,还有她丈夫绝望的哭声。

一尸两命啊,对当时的他来说简直就像是个噩梦,那是他第一个没有下手术台的病人。他以为会永远记住那种救不回人命的无望,可是生活的折磨,将他变得面目全非。他的心早就麻木,早就忘了当初入职宣誓时的信念。

如今以人命为代价的报复,如同当头一棒,砸得他久久不能平静。他是个医生啊,可这些年他都做了什么?

二蛋懒得和他多说,看了看时间又到了汇报的点,他往外走了两步站到门口,打开对讲机,里面传来一些无序的杂声,“喂,我是葛靖南。”

对面毫无应答,二蛋又喊了几声:“喂,喂?听得到吗?”他不信邪地敲了敲对讲机,“真是邪门儿了。”

刘乐佳听到动静走过来,“怎么回事?”

“对讲机没用了。”

刘乐佳拿出自己的对讲机,也都是没有意义的杂声,根本无法联系到局里。

“大家都看看手机有没有信号。”

众人拿出手机一看,皆是无服务。一组人都面面相觑,这情况分明就是人为的!

“是信号干扰。”刘乐佳沉了脸,“我带个人出去看看。”

话音才落,眼前忽然就是一黑!

所有灯光在刹那间熄灭,黑漆漆的别墅跟忽然遇鬼似的,静得没有声息。

一声厉喝打破沉寂,“谁!”

循声急望,隐约瞥见花园外闪过一个人影。

二蛋一惊,连忙安排人去查看电路,然后又喊了两个人往外去查看情况。

客厅里,徐泽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坐姿,外面淅沥的雨随风打在窗户上,视野漆黑,伸手都看不清五指。方才站了里外都是的警察大部分皆被派去做事了,不远处只剩两个便衣警察还在看守保护。

——

呼呼吐着热风的空调停了。

徐泽觉得很冷,从心底涌出的夹杂着恐惧和愧疚的冷。

胸口挂着十字架项链,他拽出来拿在手里,默默地念着圣经。

身后忽然传来两声重物坠地的声音,一个男人讥笑着开口,“伤了人命,你的主还会接纳你吗?”

徐泽惊慌地回过头,两个保护他的小警员已然倒在地上没有知觉了。借着外边微弱的路灯光线,他隐隐能看到门口站着个高大的男人。

“你是谁?”

这句话像是声控开关,尾音落下的下一秒头顶的水晶吊顶乍然亮起,徐泽不适地伸手在眼前挡了挡,待再看过去,男人的那张脸和八年前的那个人渐渐重合到一起。

像是终于确定了一件重大的事,徐泽似是笑又像是哭地抿着唇,“真的是你……”

——

同样的时间,隔着两条街的距离。

苏子瑜正拿着对讲机,来回摆弄试了很久都没听到回应,“看来是有人占了通讯轨道,徐泽那边应该是出状况了。”

裴楚打了个急弯,车速不降反升,脸上笑容微冷,“就怕他不出状况。”

——

刘乐佳在草丛里发现了信号干扰设备,另一队紧急修复了电路,二蛋则是带人转了一圈回来,但并未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三队人在院子口会合。

二蛋忽然心头一动,咬牙说了句:“靠!是调虎离山!”

他急吼吼冲进客厅,两个留下的警员皆昏迷在地,原本徐泽坐了一下午的沙发上已经空无一人。

这时,一阵尖锐之声乍响在空气里,是轮胎急速划过地面的声音。

飞身扑向窗口,视线里一辆蓝色轿车飞快地从车库开了出来,直接撞破了木质栏杆,车速飙到最高直往外冲。

二蛋骂了句“卧槽!”反身向外头停着的警车跑去,“都他妈愣着做什么,赶紧给我追人!”

小区外,一辆不甚起眼的商务车里,一个拿着望远镜的警员兴奋道:“上钩了!”

紧接着,一只手伸出窗外,五指做了几个特殊手势,刹那间一直隐藏在暗处的警察立刻都动了。

蓝色的轿车无处躲藏还没等出小区就被拦住了。二蛋从车上跳下来,伸手去拉车门,“跑呀,现在怎么不跑了,刚才不是很能耐嘛!”

“不跑了不跑了,”里面一个矮个子男人立马举手做投降状,“警官,我只是拿钱办事的!那个人给了我十万块,让我等你们走了就进别墅开车,然后冲出去……”

众人愣住,刚想说这犯罪嫌疑人装孙子装得可真像,就听得低沉的轰鸣声。回头一看,是辆黑色的车飞驰而出,眼看就要撞上他们几个也不见减速。

还是刘乐佳眼疾手快地推开身边几个人,“快闪开!”

车身蹭着人而过,带起的风就拍在面上,泥水溅了一身。雨幕里,黑色轿车已经飞快驶离。

——

裴楚刚准备拐进小区的路口,一辆车就蹿了出来,速度很快,不管不顾的架势。

他没有防备,连忙一个急转,黑色轿车车头在后面保险杆上一撞,裴楚险些被这突来的碰撞顶到对面车道上。还好他反应快,方向盘打死原地转了半圈才停稳。

苏子瑜人往前一冲又被安全带死死扣在座位上,望出窗外,有几辆警车紧随其后,寂静的夜被刺耳的警铃声打破。

没等她反应,裴楚已经一脚踩下油门,他脸上黑沉沉的,嘴里却说着不着调的话,“撞了我的车还想跑,当你裴大爷是死的啊。”

马达声轰鸣,风噪声连着雨声,几乎要刺破耳膜。雨丝呈横向的直线划在车窗上,大雨之后的路面湿滑,苏子瑜几乎可以感觉到轮胎抓不稳地面,在不停地漂移打滑。

她抓紧扶手,眼睁睁看着裴楚差一点就撞上前面一辆路人车了,她心脏狂跳,恨不能去转他的方向盘,“小心!”

话刚出口,就见车子猛地往旁边一滑,一个漂亮的漂移直接就错开了和那辆路人车的距离。

裴楚双手打着方向,从后视镜里去看她的脸,“苏子瑜,刺激吧?年纪大了,就该开开快车回忆下青春叛逆时光!”

这人越是紧张就越不正经,苏子瑜气得不想理他。但还别说,这么在路上狂飙的确还挺带劲的。

两侧忽然有交管大队的车开过来,“前面的车靠边停下!前面的车靠边停下!”

苏子瑜皱眉,伸手要去摸手机,“我给交管大队打声招呼。”

“不用。”裴楚看了看从两旁侧向包抄过来的执勤车,脚下油门踩死,一声比之前更为轰鸣的马达声立刻响起,只见红色肌肉车不知怎么左转右移地就破了执勤车的阻拦,远远地将他们甩在了车后。

这个侧移突破的动作太帅,裴楚得意地笑了两声,“诶,我这算是合法飙车吧。”

苏子瑜:“……”

这样能见度极低的情况下,裴楚的车和前面的黑色轿车呈先后状态,死命地飙着车速。

在无可比拟的速度里,苏子瑜只能隐隐看到前面黑色轿车的影子。

手里紧紧捏着的对讲机终于恢复正常,她立刻远程指挥,“二蛋,你带人从左侧包抄,梁叔,你绕过商业谷从省道切入……”

“收到!”

“收到!”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就是护城河,如果将两边道路堵死,对方就插翅难飞了。

此时不过9点过一刻,即便下着雨,路上车辆也不少。

黑色轿车一路横冲直撞,不停地有车追尾相撞,乱糟糟挤在一起。

前方不足一公里处的河畔旁有个广场,现在这个时间正是热闹的时候,对方要是不管不顾冲向人群,后果不堪设想。

“你把车开稳!”苏子瑜忽然松开安全带,将车窗开到最大,上半身往外探出,一大半都暴露在车外。

裴楚心头一跳,差点踩了急刹,“你干嘛?!”

苏子瑜没有回答,雨点铺天盖地落在身上,几个瞬息就打湿了衣服,身子随着疾驰的车子晃动,浑身湿哒哒的感觉像是跗骨之蛆,搅得整个人都不安起来。她忽然觉得恶心,仿佛身上沾的不是雨水而是鲜血,隐隐的都能在空气里闻到血腥气。

眼前浮光掠影,快速闪现着真真假假的画面,她狠狠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她手里端着枪,枪口遥遥对准了前车的轮胎。

裴楚一边控制方向盘一边注意着苏子瑜的情况。他的车性能好,速度给力,此时已经和前面的黑色轿车越来越近了。

就在苏子瑜即将扣下扳机的那一刻,变故陡然发生,前车竟直直撞上了路边广告牌然后继续前行。

高速之下,裴楚无法精准控制车子,前方大型广告牌已经倒下,此时,他避无可避只有冲撞过去,可此刻苏子瑜大半个身子都在外面,这一颠簸可能直接会将人甩出去!

“快进来!”

苏子瑜仿若没听见,枪口重新瞄准。

“砰——”

枪声刚落就是一阵急速尖锐的摩擦声,前方黑色轿车后胎被打破,失控般左右摇晃,然后一头撞断河边护栏冲进河道里。漆黑的雨幕中,隐越看到有个黑色人影跳车而出,随即跟着车子一同砸向了河面,巨大的水花冲天而起,几个瞬息,连人带车的就全部沉到了河底。

左右两侧的道路上警车呼啸而至,急急停在了河畔。刘乐佳和二蛋扑向栏杆,只来得及看见最后几个小小的水花。

耳边有人惊慌尖叫。苏子瑜余光瞥见车轮即将碾过广告牌,“该死!”她没忍住暗骂了一句,然后手指一勾利落收回手枪,手抬起护住头部做跳车准备。

冷雨拍面,下一秒,一双有力温暖的手牢牢桎梏住她的胳膊,然后用力一扯。

苏子瑜整个人跟着这股力道被拉回了车内,紧接着那只手一松,随即揽在脖颈上一把将她压低扣进了怀里。

湿漉漉的面颊蹭着西装布料,她鼻尖萦绕不去的那种记忆里的血腥味忽然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专属于这个男人清淡温暖的气息。

剧烈的冲撞让她整个人跟着往前扑去,裴楚的右手却始终按在她头顶,牢牢将她护在怀里。

渐渐地,她感觉到车速慢下来,直至停下。

裴楚握着她的肩膀将人拉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两遍,气息乱得厉害,“苏子瑜,你真是疯了!我要关你禁闭!”

苏子瑜愣愣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回神,却是蓦然笑开了,今天可真是疯狂,将压抑在心底的郁气和烦躁统统甩在了躁动飞逝的空气里,她头一回觉得自己是这样真实地活着。

此刻她满头满脸都是湿的,本是狼狈不堪,这一笑却有一种枯木逢春之感,让人莫名觉得心动。

她丝毫没有将裴楚严厉的语气放在心上,只顺毛道:“我错了。”

“呃……”她如此乖觉,裴楚反倒吓住了,连忙附身去摸她的后脑,“该不会是撞坏脑子了吧?”

“……”苏子瑜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骂出一句,“滚!”

——

裴楚将外套脱给了苏子瑜,然后两人才下车。

接连着有“扑通”之声,河道里好几个警察都下河捞人了,天冷得厉害,上来换气的时候嘴里都冒着白乎乎的冷气。

周围路人皆被拦在警戒线外,场面有些乱。

二蛋挠着头发,久等不见嫌疑人露面,下河找人的同事也都没发现,他急得直接脱衣服准备下水。

便在这时,对讲机在一阵杂音后传来急匆匆的声音:“蛋哥,徐泽被绑了,凶手开着辆银色面包车!”说话的正是之前被击晕在徐泽家客厅的警员之一。

声音没有阻挡,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银色面包车?

众人回头看向河面。

之前他们拦住的那辆车是蓝色的,而河里的是黑色轿车……可是,小区里带走徐泽的又是谁?难道有同伙?

裴楚脸色登时沉下来,咬牙切齿般一字一顿道:“调虎离山用了三次,程沉,你好得很!”

千算万算,就是没有料到程沉竟然还有帮手。

众人被一个接一个的炸弹炸得发晕,一时都思考不及。

刘乐佳不确定地问:“老大,你是说程法医……”

“就是你想的那样,”裴楚一肚子的火,口气也很差,“打电话给庄时叙,让他回局里加班,带着技术部的人给我连夜调监控,以全城为范围,就是挖地三尺也得把人给我找出来!”

——

注定的不眠之夜,河里的车辆在相关部门的协助下已经打捞上岸,可是车里的人却怎么也找不到。收队回到局里,所有人又立刻投入了工作。

监控室里,每台电脑前都坐着人,手指在键盘上此起彼伏,隐隐夹杂着庄时叙的低咳。

这个季节天气反复无常,气温下降,庄时叙的身体一向不好,这两天又碰上了不少事,他已经出现感冒发烧症状了。

“咳咳咳……”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身边坐着的二蛋有些忧心,“大神,你休息一会儿吧,把你累病了,戴局还不把我们的皮扒了啊。”

庄时叙摇摇手,“我没事。”

苏子瑜换了身干净衣服,来到监控室发现大家都在忙,连裴楚都在跟着一起看监控。余光瞥见她进来,他把手头工作一停,从口袋里摸出一板感冒药,“吃两粒吧,你喉咙都哑了。”

“谢谢。”苏子瑜拿了两颗药,也不过水,直接嚼碎了吞下去。

这时,身侧有低咳声传来,苏子瑜回头就看见庄时叙一手虚握成拳放在唇边一下又一下地咳着,苍白如纸的脸上浮出不正常的红晕来。

她下意识皱眉,伸手把没吃完的药递了过去,然后转头对二蛋说:“去拿件毯子来,他本来就感冒着,可别再着凉了。”

二蛋应了声就出去了。

苏子瑜没再多说,反身又回到裴楚身边和他一起看起了监控。

裴楚却是瞟了一眼庄时叙又瞟一眼那板药片,一向大方的裴少爷表示,他现在很郁闷,这给自家心仪姑娘的爱心药片,大半全到了情敌手里,夭寿呦!

——

一直到后半夜,大雨方歇,警队众人都还在认真排查监控录像。

裴楚去茶水间倒了杯温开水,出来的时候走廊里只有一盏白炽灯,光线辐射散开。窗外雨已经停了,只是玻璃上还是打着水雾。

他停下脚步,像隔了一层薄纱,静静地看着外面沉睡中的城市。

白日的喧嚣散尽,这座古老的江南城市终于显露出它温婉的一面,像是美人安然入睡,静谧得令人心头发软。

他端着水杯喝了一口,便听得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侧头,果然是苏子瑜。

裴楚忍不住笑,“我可没偷懒,就是有些累了,想站一会儿。”

苏子瑜不语,只是微微点头,她就停在两步开外的地方,和他一样转身面向窗外。

头顶的灯光打下,将两人的影子拖得很长。

裴楚听见她轻哑的声音,“阿楚,你后悔做警察吗?”

夜深人静之时,总不免有些软弱的感想,苏子瑜也不例外。她一个人孤独得太久了,有时候也会想:坚持的意义是什么呢?

裴楚知道,大抵是程沉的事让她有些伤感了。

“不后悔。子瑜,你以前总是说我不配做警察,因为我的心不诚,可并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从一开始就意志坚定。我是在这条路上慢慢找到信仰的。”

苏子瑜抬眼,认真地望进他眼底,“你已经是个很优秀的警察了,我为之前的偏见向你道歉。”

柔柔的白色灯火下,裴楚忽然就很想抱抱她,但他不能,追妻路漫漫啊。

“我接受你的道歉。”

笑着又聊了几句,话题转到案子上,苏子瑜问:“你觉得程沉会去哪里?程沉觉得妻儿死于徐泽之手,做这么多事的目的就是报仇,可他没有直接杀徐泽,反倒大费周章将人带走了。”

裴楚脑子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也许,程沉是想让妻儿见证仇人的死?”

“你是说……墓地?”苏子瑜眼睛一亮,立刻转身往回走,“我让人去查。”

——

清晨,东方泛起鱼肚白,昨天失踪一整日的阳光为新生的朝霭染上一层耀眼的金色,树叶枯枝间隐隐缀着水雾,空气里有大雨过后的泥土味,整个世界像是浸在草地里,清醒又发涩,还有冬日遇上晴天的舒适。

余县城郊的公墓里,一阵一阵的警铃声打破了长久以来阴森的寂静。

墓园深处,有一个男人跪坐在墓碑前,碑上照片里的女人扬着温暖的笑意,眉眼弯弯,好看极了。

“叶子,我回来了,”程沉的声音很轻,带着温柔内敛的爱意,“我替你报仇了,你高兴吗?”

他有些恍惚,记忆像是被拉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美丽的女孩蹦蹦跳跳地拉着他满校园跑,他跟在后面,看见她乌黑的长发扎成一个马尾,一荡一荡的,仿佛要荡进人心里。

他爱她。

他在孤独和黑暗里待得太久了,久到乍一看见光就迫不及待想要抓住,叶子就是他的光,他愿意为了她做任何的事,愿意背弃兄弟,愿意放弃计划长达数十年的计划。

可是,也许是他前世的罪太重,老天爷才会一次又一次地捉弄他。

他深爱的叶子,死在了冰冰冷冷的手术台上,一并带走的还有他们的孩子。

像是一场美梦被闹铃打碎,他的这场梦那么短暂,碎得那样彻底。他再次回到地狱,周围都是魑魅魍魉,生生要将他毁在阴暗的过去里。

他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直到大半年后救助了一名孕妇之后,他无意发现了徐泽在吸毒。

这个男人正是当初替叶子手术的医生,就在知道这件事不久后,徐泽便因为毒瘾发作害死了一个产妇。

程沉根本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维,一遍一遍地回想叶子手术当天的场景,徐泽从抢救室出来的那一刻脸色苍白,虚汗直冒,是不是也是因为犯了毒瘾呢?是不是那时叶子其实还有救呢?

怀疑的种子一但埋下,就会生根发芽。

在无数次的调查里,他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想,仇恨像是打了激素的杂草开始疯长。

他没有第二条路了,仇恨让他夜不能寐,叶子死去的场景无数次在脑海里重现。他完了,也许只有拔除心底的恨,他才有机会重生。

“叶子,我想你了,你还好吗?孩子……还好吗?”他眼睛胀得发酸,湿气弥漫上来。

他想起和叶子一起布置的新房,想起她怀孕后,他们买的小衣服。原本一切都是好好的,他有了妻子,有了血脉相连的孩子,他再也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为什么啊……

身后杂乱的脚步声靠近。

程沉知道,该结束了,他也已经不想逃了。

——

匆匆赶到墓地,裴楚一眼就看到徐泽双膝跪地向前趴伏着,一个磕头忏悔的姿势。

细看之下,他胸腔没有丝毫起伏,肤色呈现死人才有的青白。

视线一转,程沉坐在墓前。

众人以包围的队列围住了他,无数的枪口对着,他却像是毫无所察一般,只背对着众人,一声不吭。

裴楚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程沉,不要抵抗,跟我们走吧。”

“走去哪里?这里就是我的归宿。”他笑了笑,慢慢转过身。

苏子瑜喉头一哽,不过一夜的工夫,这个她曾无比熟悉的同事就像是苍老了十几岁。

“裴楚,你很聪明,”程沉抿着唇,像是以往很多次那样,语气自然地和他说话,“只是我不明白,我的破绽在哪里?”

“你并没有留下致命破绽,只是无数的线索和巧合糅杂在一起,让我不得不怀疑你。李倩的具体死亡时间其实是在9点至10点,那段时间你在干嘛呢?你喝醉了,然后被乐佳送回房间休息了,当时大家都在玩乐,我并没有在意。

“事后回想才发现,送你回房间后乐佳并没有下楼,可她当时神智还算清醒,根本还不到倒头就睡的地步。所以,是你用了手段让她睡着了,而你利用那段时间正好出去行凶。

“还记得吗,罗芷秀曾在证词里声称,她在案发现场闻到了消毒水味,其实那根本不是消毒水的味道,而是你留下的酒味,只是她当时心慌意乱,没有仔细辨别出来。”

程沉垂下眼,嘲讽地笑了笑,“那个蠢女人……可是光凭这个还不够吧?”

“后来我们看到了你的结婚照,可是你从来都不提,即便是妻子常年在外,你这么多年来只字不提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还有,李倩曾买过男士香水给情人,言语中透露出那人是学医的,之后我们一直把目光放在医生上,却忘了法医也算学医啊。

“刘天洋的出现,在你意料之外吧?他说出了徐泽吸毒导致病患手术失败死亡的秘密,这直接将我们的怀疑对象转移到了病患家属身上。只要警方拿到医院的手术记录,你也会随之暴露。你别无选择,只能走一步险棋。

“所以,你借拿资料的名义,吸引了二蛋的注意,在他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撕去了关于你妻子的那一页。”

苏子瑜看了程沉一眼,接着裴楚的话头继续道:“可是你太大意了,阿楚早就说过,但凡案子涉毒,毒品鉴定报告一律交给禁毒大队,由他们处理寻找毒品来源。你在局里待了这么久,以前可没弄错过。再者,撕去记录的手段也不算高明。

“因为对于徐泽本人来说,对于死亡的病患他不可能没有丝毫印象,只要一查证,多多少少会有些线索,被毁去那页的死者和丈夫都是余县人,地点时间还有年龄都很符合你的情况。

“昨天我们在门口遇到了你和朋友,你其实是个很奇怪的人,除了同事你似乎并没有交好的朋友,知道你私事的人也很少。后来我们找到了那个人,打听到了你的一些事,他坦言,你的妻子早在八年前就意外过世了。

“有了这么多线索佐证,我们对你的怀疑也不算是没有依据,因此我放出话,明确表明要在天亮后转移徐泽,这就是个陷阱诱你入网,但同时也是为最后差的一项验证做准备。”

程沉耐心地听完,这才摇头叹道:“尸检。”

“没错,用局里的法医容易被你发现,所以,我和阿楚直接从湖城调人,再次尸检得出的结果,和你给出的报告有些地方是有出入的,这说明,你在刻意隐瞒,比如……凶手是个左撇子。”

“天意啊。”

朝霞散尽,阳光不受遮挡,直直地照向大地。

程沉仰起头,迎着光微微眯着眼睛。

当初遇到叶子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阳光绚烂的早晨啊,果然万事皆注定,也好。

“骗了你们这么久,真是……抱歉了。”

他忽然坐不住了,身形晃了晃,勉强撑着手稳住身体。

随着他这一动,苏子瑜这才发现那块墓碑上刻着的是两个人的名字,叶姓女名旁赫然就是程沉的名字,而照片也是合照!

不好!

苏子瑜顿时想到了什么,立刻就冲过去扶住他,粗鲁地撩开右手袖子左右寻找,果然在关节内侧往下的地方发现了一个针孔。

“你注射了多少剂量?!”

裴楚也明白了状况,程沉分明是早就打算好在报仇后去陪叶子的。

此时,他呼吸已经开始变弱,瞳孔涣散,裴楚一看便知是中毒症状,于是回头就喊:“快叫救护车!”

“哦,马上!”二蛋猛然回神,立刻拿了手机拨电话。

苏子瑜撑着他的背,强迫他保持清醒,“呼吸!快呼吸啊!”

她手掌紧贴在皮肤上,能清晰地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心率失常,肌肉颤抖。

程沉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他慢慢靠近苏子瑜耳边,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子瑜,你姐姐的事……对不起……”

苏子瑜浑身一僵,身上的血都像是被冻住了。

愣神间,程沉却仰面迎着阳光。

能死在有光的日子里,真好。

朦胧的光晕里,叶子娇美的容颜缓缓变得清晰,她牵着孩子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老公,你怎么还不来啊?”

叶子,我马上就来找你了。

远处救护车的鸣笛声隐隐传来,程沉忽而笑了,然后手缓缓地无力地垂了下来。

程沉,死了。

——“我希望能多睡个好觉,少被你们刑警队剥削。”

前几天他们还围在一起吃火锅聊愿望,如今不过几日光景,就物是人非了。

裴楚闭了闭眼睛,压下眼底不受控制的湿意,“以后,你能好好睡觉了,再不会有噩梦纠缠,我们也不会剥削你了。”

(本插画为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撸君)

——

牵扯了三条人命的案子随着凶手的死亡终于告一段落。

刑警队众人在上紧发条般的忙碌后又空闲下来,手头只有案件的后续工作还需处理。

这天,刘乐佳在整理程沉遗物的过程中在多本书册里发现了一个相同的图案——鲜红色的火焰。

那是接近血液的颜色,乍一看像是用血染的。

裴楚拿着那张有图案的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然后递给了苏子瑜,“你认识吗?”

苏子瑜看了两眼,摇头,“没见过。”

“我倒是觉得有些眼熟,就是一时想不起来了。”他捏着眉心思索道。

这时,刚妹咋咋呼呼地冲了进来,“师父,副队,宁法医说他有发现,让你们下去一趟。”

宁朔不乐意回去看谢宜修的冷脸,愣是说要在这儿好好玩几天,裴楚哪里肯如他的意,既然暂时不想回去,那就能者多劳——验尸吧,转头就把程沉的尸体交给他了,气得宁朔差点倒地不起。

地下一层一如既往的阴寒。

解剖室里,宁朔正在啃汉堡,旁边协助的小助理一副接受无能的表情。

裴楚也很是嫌弃他这臭毛病,默默翻了一个白眼,“宁大法医,叫我们来有什么事啊?”

宁朔吞咽了嘴里的食物,然后随手把汉堡往台子上一放,这才道:“你们过来看。”说话间,人已经走到尸体旁了。

苏子瑜看到这张熟悉的、死白的面孔,心里有些不得劲。以往都是他在这里解剖别人,现如今却是他自己躺在了这解剖台上。

宁朔将尸体侧翻,然后拉下衣物,在后背靠近左肩,也就是后心的位置上,有一个血色的火焰纹身。

和程沉书稿里的图案一模一样。

“诶,这会不会是什么组织的记号啊?”拜去年湖城几个连环案所赐,宁朔现在一看到古怪的图案就联想到各种犯罪组织。

裴楚也不好随便下定论,只是心里没来由地觉得有些沉重,似乎将有不好的事发生。他想起了和那辆黑色轿车一起沉入河底的男人,那个人究竟是不是程沉的同伙,他们背后还有没有更大的组织,这些问题现在都没办法得到解答。

“我也不清楚,改天让人查查吧。”

——

从法医办公室上来,还没到刑警队办公室,就听到一阵喧哗声。

走近一看,原来是刘天洋拉着个同事在扯皮,余光瞥见他俩顿时眼睛一亮,谄媚笑着就迎了上来。

“裴警官,苏警官,我今儿能出去了。”裴楚没有追究他涉赌的事,这事儿陈组长会负责,刘天洋这样的老赌徒绝对逃不了,因此刑警队这边只从命案角度拘留了他三天,如今已经期满。

苏子瑜对他没好印象,只冷淡地瞥了一眼。

刘天洋也没觉得尴尬,还是腆着脸笑,一看就是有求于人的模样。

裴楚皱了皱眉头,“有事就说。”

“那个,裴警官你看我这么配合警方调查,也说了比较重要的信息,你看,我那车能不能还给我啊?”

这话一提,裴楚才想起来被自个儿赢来的那辆破车,他朝刚妹招招手,“你去把我桌上那车钥匙拿过来。”

最终拿回了车的刘天洋心花怒放,喜滋滋地走了。

苏子瑜看着他的背影直皱眉,要说徐泽是堕落的医者,这个刘天洋也好不到哪去。

“发什么呆?”感觉到苏子瑜的心不在焉,裴楚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不甘心放他走啊?你放心,过不了几天他还得进来蹲着。”

“我在想,刘天洋证词里只说了付嘉华的母亲是因为徐泽毒瘾发作导致手术失败的,可对叶子却只字不提,她到底是不是因为徐泽而死的呢?”

裴楚低头看她,“这个问题,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那张纸你看了吧?”当初程沉撕下的记录本上的那一页,他并未损毁,只是放在家中。后来这张纸也就成为遗物被刘乐佳整理了出来。

记录页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当时的情况和手术流程,叶子的确是因为车祸重伤,大出血不止才没能活着下手术台的。

当时即便是换一个医生也同样是回天乏术。

叶子的死和徐泽无关。

苏子瑜微微一叹,“其实,程沉也是知道的吧。”

程沉自己就是学医的,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妻子当时的状况呢,只是叶子死了,他陷入了无望的境地,迫切地希望能有一个念头支撑他活下去。在这个时候,徐泽吸毒这件事就成了最好的借口,他开始觉得叶子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为叶子报仇的信念支持着他,他用这样扭曲的方式强迫自己活着。只是他忘记了,谎话说多就变成事实了,而猜测想得久了就成了真相。

他把自己圈在了一个妻子被害的假象里,然后处心积虑地计划复仇,再合理地安排自己的死亡。

其实,他最终也只是想放下一切去陪叶子罢了。

程沉的一生如此可悲,费尽心机毁了自己,还害死了一个无辜的孩子,真不知道该让人说什么好。

“行了,你就是想得多,”裴楚扔了一打资料给她,“既然你没事干,那就代替我去给戴局汇报工作吧。”

苏子瑜看了看他,又低头看着手上那叠资料,无语地“切”了一声。

窗外,白云散尽,阳光顷刻间泼洒进室内。

又是一个好天气。

苏子瑜抬眸远眺,远处商业腹地内“Dream”大楼深蓝色的玻璃幕墙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她忽然再次想起程沉死前的那句话。

也许姐姐江亦姝死亡的背后,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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