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之城·堕落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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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渐歇,银白缀在大地,像是夜空中星辰坠落破碎。北风依旧呼啸,吹起星星点点的雪花,又穿过树林和建筑,和远处彻夜不休的狂欢交织成圣诞的乐章。
苏子瑜睡得不算安稳,半夜迷迷糊糊醒了很多次。
直到敲门声乍响,她彻底被惊醒,猛地坐了起来,“谁?”
门外立刻传来回答:“是我。”
打开门,裴楚就站在外头,身上还穿着睡衣,神色困倦。
“怎么了?”
他垂眸看她,声音还有着刚起床的嘶哑,一副没有睡饱极其厌烦的模样,“有案子。”
——
警队一票人疲倦未消就匆匆投入工作。
还是早上7点,东方朝阳初升,路旁树叶上露珠被晨光折射得晶莹剔透。
紫苑山别墅群始建于90年代,一直是宁城颇具特色的建筑,几年前开发商在旁边修建了度假酒店,仿的也是别墅群的风格。案发别墅就在小区最后面,因为位置偏,夜里看起来莫名有些阴森,因此一直不太受租客喜欢。
裴楚和苏子瑜抵达现场,33号别墅已经被整个封锁,警戒线外三三两两围着几个人,大约是昨晚在这里聚会的游客,空气里都是冬日浸骨的寒意,大门旁穿着酒店制服的女人白着脸跟刚妹交代情况,脸上还是惊魂未定的表情。
戴好手套脚套之后,梁耀辉一边带他们上楼,一边简单汇报着情况,“发现了身份证,死者为女性,名叫李倩,具体的还尚未确定,尸体是酒店送餐人员发现的,初步怀疑是自杀。”
苏子瑜眉毛微微一挑,对这个“自杀”的判断不置可否,但也没多说什么。
尸体在二楼主卧室,三人直奔楼上。
没等走完楼梯就听见一阵动感的舞曲,苏子瑜转头看了眼裴楚,他正好低头,四目相对间在彼此的眼睛里皆看到了一丝疑惑。
乐声是从卧室传来的,里头有同事在拍照,裴楚率先大步进去,一脚就踩到粘稠的液体。低头一看,有血迹从门口一路蜿蜒到床边,一只苍白隐隐发青的手垂在床沿,手腕上一条明显的伤口,指尖凝固着血迹,而地上有一滩未完全凝结的鲜血。
避开血迹走近,裴楚也明白了梁耀辉为什么会说是自杀了。死者就平躺在床上,浓艳的妆容也遮掩不住青白的脸色,另一只手里虚握着一把水果刀,衣衫稍显凌乱,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是道道血痕,看起来有些骇人,但浑身上下只有手腕一处致命伤,很像是自残式的割腕自杀。
旁边地板上乱七八糟扔着很多东西,砸碎的杯子、衣服、手机、钱包……电脑音响里舞曲放得震天响,连地板都感觉在微微震动。
(本插画为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撸君)
苏子瑜关了音乐,目光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打量。
别墅是临时租的,抽屉柜子里没有多少私人东西,她四下看了一圈,在沙发脚下看到一个塑料袋子。
打开一看里头有个小盒子,用塑料膜封着,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003”几个大字。
“我靠,怎么还有避孕套。”二蛋刚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苏子瑜手里的东西。
“冈本003,号称‘乳胶安全套的极限薄’。”二蛋眉毛抖动,他讲得眉飞色舞。
苏子瑜无语,默默把避孕套装进证物袋里,并未接话。
裴楚粗略看完尸体,径直走到旁边检查地上的东西。
一会儿之后,程沉穿着白大褂匆匆进来,脸上还有着宿醉后的疲累。
“还好吗?”裴楚转头看他,带了些调戏的口气,“要不还是让局里再调一个法医过来吧。”
“没事!”程沉羞恼地翻了个白眼,然后戴上口罩俯身开始验尸,后头助理拿着本子详细记录着。
死者的身份很快有了结果,刚妹对酒店送餐人员的侦讯也告一段落,两相结合便初步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
李倩,全职太太,35岁,本土知名百货大厦老板的女儿,丈夫是市中心医院妇产科主任,名叫徐泽。李倩本人性格骄纵,不太讨人喜欢,但并没有仇人。
23号她通过中介租了33号别墅,24号晚上7点11分抵达紫苑山,车库监控拍到她停车的画面。别墅群年代久远安保系统陈旧,且因来的客人中常有非富即贵的,为了保护隐私监控安装并未落实,因此车库的视频是她生前最后的画面,之后她进入别墅区就再没有出来过。
据酒店工作人员所说,李倩当晚曾订了一个两人位的包厢,但是却没有前去用餐,因为平安夜用餐的客人很多,工作人员在多次联系无果后,便不再保留该包厢,之后接待了其他客人。
直到今天早上,酒店送餐员根据昨晚订单前来送早餐,发现大门未锁,而楼上隐隐有乐声,便上楼敲门提醒客人签收,结果却是发现了李倩的尸体。
平安夜晚,已婚的李倩孤身一人抵达别墅,还在餐厅定了两个人的餐位,约的会是谁?而这个人究竟有没有赴约,若是赴约了又在李倩的死亡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
初步检查完现场,裴楚集合众人在客厅进行简短的讨论。
刘乐佳带着刚妹负责走访群众侦讯工作,但33号别墅位置偏僻,而且大部分人都在开派对狂欢,乐声震耳,因此昨晚并没有人发现异常。
梁耀辉和二蛋的工作是勘探别墅内外情况,令人沮丧的是,里里外外所有的角落尽数翻遍也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窗台和门锁都完好,没有脚印和攀爬痕迹。室内物品除主卧外皆摆放正常,未发现有遗失财物。
更让人烦恼的是别墅内没有安装监控,警方无法借此查获昨晚到底有谁进过别墅,这让调查的难度一下子加大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程沉初步验过尸体,缓步从楼上下来,裴楚示意他先说尸检情况。
宿醉让他脑仁一阵一阵地疼,他脱了手套一边揉着额头一边道:“死亡时间在24号晚7到10点之间。不过,死者的情况……有些……”他不由皱眉,想着楼上那具尸体觉得头更疼了,“复杂。”
身为宁城法医办公室的一把手,程沉的专业水平毋庸置疑,从他口中说出“复杂”这个词,众人都是愣了一下。
二蛋忍不住问:“什么意思啊?”
“除了割腕伤,死者生前还注射了超出剂量的毒品,足以致死。从尸体情况来看可能是可卡因,具体的还需要做进一步的毒品鉴定。另外,死者身上的抓伤是自己造成的,指甲里还留有皮肉。”
乍然听到这个信息,大家一时不能反应,若是自杀那也算是见多了,但这又是吸毒又是自残的,算什么情况啊?
梁耀辉摸着胡子,困惑道:“那李倩到底是死于注射过量还是割腕?”
“这个现在还不好判断,要解剖之后才能得出结论。”
二蛋撇了撇嘴,“可卡因?这案子不会牵扯到毒贩子吧?”
众人默了默。
裴楚沉吟片刻,忽然道:“可卡因,学名苯甲基芽子碱,是一种中枢神经兴奋剂,高剂量使用时会出现妄想、假性幻觉,易攻击他人或自残,这也被称为可卡因中毒性精神病。”他曾经深入毒窝长达三个多月,对于毒品的情况是再熟悉不过。
“所以,李倩自杀的可能性是很高的?”刘乐佳说,“她注射过量,导致情绪高涨,甚至出现幻觉从而自残也就说得通了,楼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音乐声都是她吸毒后的反应,极致的……”她看了众人一眼,“狂欢。”
刚妹一脸懵,搔着头发,“那……按自杀案处理?”
裴楚舔了下后槽牙,语气肯定地道:“当然不。”
苏子瑜:“是谋杀。”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裴楚偏头看她,眼底浮起淡淡的笑意,唇角微扬。他往后几步走到餐桌边,上面摆放着无数的证物袋,都是从案发现场整理下来的。在一堆袋子里他拎起一个,里头装的是冈本003。
“李倩在平安夜大老远从市区跑来这里,准备了避孕套,化了精致的妆容,穿着华丽贵气的衣服,这样大费周章总不会是见普通朋友吧?她约的绝对是有亲密关系的人。想象一下,她计划着在酒店吃完烛光晚餐,然后回到别墅跟人……”
他余光瞥见苏子瑜严肃正经的脸,默默把舌尖上的“上床”二字咽回了肚子里,“做些不可描述之事。如此美妙的夜晚,李倩没有理由吸毒暴露自己的丑态,更不会不知轻重地注射那么多剂量。更重要的是,凶手太大意了,在李倩身上留下了一个致命的破绽。”
裴楚忽然停下来半倚在餐桌上朝着苏子瑜眨了下眼睛,示意她来继续。
苏子瑜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对他话说一半的行为很不满,但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开口教训。
法医助理在程沉身后,手里拿着记录本和水笔,她抽出了那支笔,对着自己的手腕做出割腕的动作。
“一般割腕的人伤口都是从外向里的,但是李倩的伤明显里边更深,也就是说她的伤口是从里向外的。”说到这里她转头去看程沉,问,“是吗,程法医?”
程沉点头,说:“没错,李倩的伤口的确是从里向外的,其实在自残时伤口的划向是一个惯性动作,不管意识清不清醒都一样,很少有人会逆向划伤自己。”他是个左撇子,因此左手拿笔,从里向外比划了一下动作,“看起来很别扭吧,而且,李倩的刀是正常握着的,刀尖向外而非向里,这种握法更不可能出现逆向伤口。”
他继续说:“还有,针头刺入的情况也一样,并不符合本人注射的特征。”
刚妹听罢,小小举了下手示意,并不十分肯定地说出一个假设,“凶手也许是想伪装成李倩因为注射过量而自残死亡。”
二蛋说:“有可能。另外,我觉得是熟人作案,门窗没有损坏,应该是李倩自己开的门。还有昨晚不仅是李倩没有去酒店用餐,约的同伴也没有出现。这一点就很奇怪了,如果他赴约,先去餐厅,那酒店的人不会没印象,如果他先来的别墅,也会知道李倩出事从而报警,但是都没有,这个人很可疑啊。”
“会不会是婚姻问题?”梁耀辉提出猜测,“李倩已婚又准备着安全套,和丈夫一起来过圣诞的可能性比较大。”
众人议论纷纷,裴楚难得没有开口,神色若有所思。苏子瑜轻声问:“在想什么?”
“你不觉得奇怪吗,毒品注射过量完全可以伪装成意外死亡,何必再加上割腕做成自杀的假象,反倒是画蛇添足。”
案子古怪,众人一时讨论不出什么来,裴楚结束了这个临时的小会,分配了每个人的工作,自己拎着外套往外去了,路过苏子瑜的时候眨了眨眼睛,“走了,先去见见死者家属吧。”
——
李倩父亲是炒股发的家,后来投资做了生意,她也算得上是富二代。父辈穷怕了,因此对于唯一的女儿,李父十分宠爱,在物质上从不亏待,过分的溺爱使得她性子娇蛮,花钱毫无节制。
苏子瑜带着刚妹负责李父的问询,裴楚则直奔医院去找李倩丈夫。
承袭了一惯暴发户的风格,李家别墅里富丽堂皇,满眼都是亮闪闪的金色,架子上学着文人附庸风雅地摆着几个不知真假的青花瓷瓶,几本格调十足的书都积了灰,显然无人翻动。
现下阳光正好,透过玻璃幕墙照进客厅里,茶几上摆的水杯里热气袅袅而起,原该是个天气甚好惬意舒适的早晨,得知爱女噩耗的李父却觉着此刻天崩地裂,眼前发黑几近晕厥。
耐心等着李父平静下来,苏子瑜开口:“她和你说过要去紫苑山的事吗?”
李父老泪纵横,“没有,我不兴洋人的节日,也就没管她平安夜怎么过。”
“那她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李父摇头,“23号晚上她还过来陪我吃晚饭,心情好得很,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苏子瑜又问:“她有吸毒史吗?”
李父一愣,“当然没有!倩倩怎么可能吸毒!”
刚妹全程记录着,耳畔听到苏子瑜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她和丈夫徐泽的关系如何?”
“能怎么样,我当初就跟倩倩说了,那个穷酸医生有什么好的,除了那张脸屁用都没有。前几年说什么要去投资,拿了三百万给他结果赔得精光,我对他可算是仁至义尽了,结果那小子对倩倩还不满意,那方面也有毛病,连个孩子都没给我留下啊!”
说到这里李父便恨得牙痒,“亏得我给他到处找关系让他混到如今这地步,真是前世造孽,怎么倩倩就喜欢上这么个废物!”
苏子瑜愣了一瞬,“徐泽有不育症?”
那他便用不上安全套了,李倩昨晚约的莫不是情人?
“对啊,要是倩倩没找那么个丧门星,说不定……”他声音又是一哽,“说不定早就儿女绕膝,也不会去什么劳什子的紫苑山了。”
李父对显然对女婿十分不满,之后但凡问到有关徐泽的问题,总免不了骂骂咧咧。
离开李家别墅,刚妹颇为同情地叹了句:“被自己老丈人如此看不起,那位徐先生真是可怜。”
苏子瑜揉了揉眉心,“打电话给你师父,把情况跟他说一下。”
出了小区有家便利店,一大早的就为案子奔波,刚妹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拿着手机一边说一边就晃了进去叫了两份三明治和豆浆。
坐下来吃了一半,事情也说得差不多了,挂电话前刚妹本着事事想着师父的态度问了句:“师父,你要不要早餐?”
那头声音杂乱,传来一句“咖啡”电话就被挂断了。
苏子瑜胃口不好,一份三明治只吃了一半,拿着豆浆小口喝着,“他那里什么情况?”
“徐泽有台手术,师父和佳姐到的时候他刚进手术室,现在还没见到人呢。”
“那我们也去趟医院吧。”
“好。”刚妹咬下最后一口,起身往收银台走,“我去给师父买咖啡。”
苏子瑜走在后头,没等他开口先说了句:“一杯热牛奶。”
“副队,师父说他要……”
她面色看不出喜怒,但眉心下意识一拧,“他胃不好,空腹喝什么咖啡。”
裴楚当年深入毒窝执行任务是遭过罪的,还险些染上毒瘾,脾胃也是在那时伤的,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苏子瑜也是无意发现的。想到那次深夜,男人一手抵着胃部,一手扶墙的画面她便有些莫名心烦。
——
同样的时间,市中心医院。
今日一早,有位怀孕7个多月的孕妇不甚在家中滑倒导致大量出血,徐泽是负责这台手术的医师。
接到刚妹电话的时候,裴楚和刘乐佳还等在手术室外。
刘乐佳百无聊赖坐在椅子上刷微博,余光瞥见裴楚收了手机往外走。
“老大你去哪儿。”
“护士台。”
时间尚早又是在住院部,6层的妇产科人不算太多,护士台里只有一个护士。大抵是刚交班,一头长发还没盘整齐,见有人过来便职业性地笑了笑,“你好,有什么事儿?”
裴楚亮了证件,“警察。”
护士愣了愣,手上一松头发散了一肩,“呃,警官同志,你们这是?”
“认识徐泽医生吗?”
“认识,他是我们科主任。”
裴楚半倚在台子上,后头刘乐佳掏出本子开始记录,“是这样,徐医生扯上了一宗案子,有些事必须要了解下,他昨天是几点下班的?”
护士没多问,抿了抿唇回答道:“5点,昨天平安夜,徐医生要去北谣古街东边那座教堂参加活动,所以准时就走了。”
“教堂?”
“对啊,徐医生信教,而且很虔诚,教堂有礼拜或是活动,只要他有时间就一定会去的。”
裴楚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明知故问了一句:“徐医生成家了吗?”
问到这个护士却是脸色古怪了起来,“早就结婚了,不过……徐医生是个好人,但他老婆李小姐却不像样。”
“什么意思?”
“徐医生不是自愿结婚的,”她看了看四周,有那么点跟人聊秘密八卦的意思,“李小姐是个暴发户的女儿,一家子都蛮横得很,当初她不知怎的看上了徐医生,闹得满医院都知道。后来徐医生家里出了事急需用钱,对方借机拿工作硬逼着他结婚的,咱们医院副院长是李小姐家的亲戚,这去留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那大概是在八九年前了,徐泽才不过26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有日她走过食堂后的小路,意外看见徐泽瘫坐在地上,脸上没了笑意,胡子拉碴的,一个劲儿地抽烟。
地上手机响了,他接起来,不小心划了免提,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冒出来,“徐泽,你考虑清楚了没有,只要答应跟我结婚,你老爹看病要的40万明儿就能转你账上。”那语气带着高高在上的姿态刺咧咧的跟划人心口上似的。
“李小姐,以你的条件什么样的男人没有,为什么非要逼我?”
“我不管,我就要你,徐泽我真不明白你有什么好犹豫的,娶了我,至少能少奋斗二十年,你还有什么不满的?话我放这儿了,你要是不答应,到时候别说是40万医药费,你连饭碗都保不住。”
“嘟嘟”声响在傍晚寂静的空气里,徐泽抖着手忽然一把砸了手机,然后把头深深埋进掌心,哭声止不住,像是野兽在无望地哀嚎。这样一个平日阳光热情的男人竟是被人逼至如此,看着便让人觉得揪心。
刘乐佳啧了一声,见多了男人逼女人的,这还是头一回遇上女人逼婚,而且手段如此恶劣。
裴楚听了不由挑了挑眉毛,略显诧异的模样,“所以,他们夫妻感情不好?”
“李小姐脾气不好,结婚后有几次不痛快都闹到医院来了,徐医生挺没面子的,他平日很少讲起私事,大家也都避开不问。不过徐医生人是真的很好,老婆这样都忍得了,每次下了班就准时回家,从不出去花天酒地。”
——
病房有人按铃,裴楚问得差不多便没再打扰护士工作,晃到手术室门口,还不见徐泽出来,索性在椅子上座了下来,他个高腿长,往那这么一坐显得座位都小了。
空气里有淡淡的药水味道,外头阳光足,斜斜照进来,映得走廊一半暗一半明。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起,裴楚抬头,看见苏子瑜就在这明灭的光线里走来,还是穿的昨天那身衣服,军绿色的外套,里头随意搭着件浅色毛衣,头发扎成一个不松不垮的马尾,随着走路的姿势轻轻荡着。走过百叶窗,她冷艳的脸上掠过别样的光影,说不出来的好看。
他看着她一路过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的弧度越来越明显。
“师父,给你的。”刚妹把牛奶和两个包子递过去,然后又一模一样给了刘乐佳一份。
裴楚看看那杯牛奶,有些嫌弃,“不是说了咖啡吗?”
刚妹搔着头,“副队怕你空腹喝咖啡胃疼,不让买。”
裴楚眉间那丝嫌弃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抬眼去看,苏子瑜已经拿了刘乐佳的记录本在翻看,神色专注,嘴角微微地抿着。
裴楚脸上缀起笑意,再低头看那杯热牛奶,怎么看都觉得十分顺眼。
吃了早餐又等了小半个钟头,手术室外的灯终于灭了。
几个护士推着病床出来,一个全身裹得密密实实只看得见眼睛的男医生跟在最后。
他边走边摘口罩,露出一张英俊但已显出苍老的脸,眼窝微微凹陷下去,眼下青影明显,像是很久不曾休息好的模样。
裴楚往前一步拦在了他面前,“徐泽医生吗?”
一台手术下来,徐泽已经疲累至极,见有人喊他还是耐着性子停了脚步,脸上露出对着病患时才有的温和笑意,目光在苏子瑜身上一瞥,“老婆怀孕了吗?做检查要去门诊,我不负责这块儿。”
裴楚、苏子瑜:“……”
刘乐佳离得最近,一听这话险些没忍住笑,回头去看,他们一向严肃的副队皱眉撇开脸,小巧的耳尖似乎有些许红。
刘乐佳顿时愣住,心里头想:副队该不会是害羞了吧?
“市刑警队。”裴楚敛神,将证件拿出来证明身份,“徐医生,你的妻子李倩于昨晚在紫苑山别墅被杀。”
仿若是一个晴天霹雳,徐泽被这个消息砸得有些晕,脸色骤然一白,但随即又浮起说不清的表情,足足愣了有一分钟才回神,“什么?”
裴楚不急不缓地将证件放回口袋,余光不动声色在他脸上瞥过,然后淡淡开口:“我们怀疑你和这宗命案有关,请到警局走一趟吧。”
苏子瑜见过很多关系不好的夫妻,有相敬如宾的,也有势同水火的,但却没有一对像徐泽和李倩那样让人无法理解,仿佛夫妻的身份对于他们而言是一道耻辱的枷锁,连死亡都不能消除这种互相的厌恶。
这种感情在徐泽到了审讯室时说的第一句话开始就展露无遗。
“她这么死了,是不是意味着会以徐太太的身份下葬?”
裴楚在记录本上写基本信息,听到这句,不小心落错一笔毁了一个字。他皱眉划掉了那个错字,诧异地抬头看了徐泽一眼,“什么?”
苏子瑜一只手搭在桌上,缓缓开口一语道破,“你恨李倩。”
不是问句,而是笃定的口气。
徐泽并不愿提起李倩,此刻的心情也很是复杂,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慢慢配合审讯,“她毁了我一辈子。”
这句话并没有说得歇斯底里,反倒有种冰冷的麻木。
像很多偶像剧的开篇,徐泽和李倩的相遇充满着浪漫色彩。
彼时,徐泽在喧闹的大街上抓了一个小偷,丢了钱包的女孩亭亭而立笑着说了感谢,又大胆地问:“你挺帅的,要不要做我男朋友?”
那个时候的他大概怎么也没想到这个随手相助过的女孩会成为这一生最大的噩梦。
他被迫放弃了心爱的恋人和李倩结了婚,虽然并非自愿,但本着一个男人的责任还是希望这段婚姻可以美满长久,他对李倩说不上喜欢,但一个丈夫该做的他都做到了,他以为大概后半生也就这样不温不火地过了。
可是李倩却不是一个好妻子,这个女人自私骄纵、放荡恶毒,就连出去玩一夜情,都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那张嘴脸真是难看极了。
“少拿工作来挡我,我跟叔叔说过了,以后你们单位活动你都不用去了,老老实实下班回家陪我就行了。”
“你爸没有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块地里长眠呢,你他妈有什么资格和我发火。”
“姓徐的,你也算是个男人?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真是见了鬼了。”
“我出去找男人怎么了,有本事你给我个孩子呀。”
“离婚?徐泽,要离也是我提,你算个什么东西啊!想要摆脱我?下辈子吧!”
……
闭上眼睛,李倩轻视嘲讽的那些话似乎都还在耳畔,徐泽拿手抹了把脸,眼底满是血丝,“这段婚姻对我来说就是地狱。”
他是妇产科受人尊敬的医师,是同事和病人眼里永远温和礼貌的男人,他对每个人都怀着善意,只有李倩,他恨不得她永远消失,彻底远离他的生活。
裴楚拿起桌上的平板,手指划了两下推到了徐泽面前,“护士说你昨晚下班后去了教堂,可是教堂监控显示,你只在里面待了二十几分钟,6点不到你就匆匆离开了,你去了哪里?”
徐泽低头,看到监控画面上自己那辆破旧的小轿车缓缓驶出停车场。
“我去了紫苑山,但我没杀人,在别墅没待多久我就走了,之后去了酒吧一直到凌晨才回家。”
苏子瑜抬眼,见他双手交握着,神色不似说谎,“你知道她去紫苑山做什么吗?”
“除了约会还能是什么,她那种女人怎么离得开男人呢。”
“你知道对方是谁吗?”
“不知道,你觉得我会关心自己老婆的出轨对象吗?呵,我说了我一直想和她离婚,昨晚我去找她也是为了这件事,她终于肯签字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有什么理由杀人。她以徐太太的身份这么死了,我这辈子都没办法摆脱了。”
徐泽情绪有些激动,声音发了抖,像是得到了一件奢望已久的珍宝,但摸都没来得及摸一下它就碎了,这种感觉比从未得到还要糟糕。
苏子瑜问:“你们的离婚协议书在哪?”
“在车里。”
——
警方在徐泽的车里果然找到了一份离婚协议书。
裴楚一眼扫过,上头条款明确,双方都签了字,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拿去做笔迹鉴定,徐泽说的那家酒吧也派人去查一下。”
他把协议书给了刚妹,转头去看苏子瑜,她正倚在办公桌上,往杯子里倒了包速溶奶茶,又冲了热水拿长勺一下一下搅拌着,浓郁的香味就这么散开来。
“有什么看法吗?”
“刚才徐泽的一系列反应不像在说谎,”苏子瑜捧起杯子,回想着方才审讯时的情况,“我现在只是好奇,李倩的那份协议书去了哪里?”
案发后警方翻遍了整幢别墅根本没有发现离婚协议书,假设是凶手带走了,那么他的目的何在?
便在这时,刘乐佳匆匆走进来,“老大,查到徐泽的资金情况了,”她把文件夹摊在桌上,翻出了其中的一页,“他是科室主任,收入按理来说还不错,但所有存款加起来也就只有几千块。”
裴楚看着那少得可怜的三个零,眉毛挑了挑,“拿去投资了吧?”
刘乐佳摇头,又翻了一页,“没有,我查了汇款记录发现他每个月都会给一家孤儿院汇款,数额是他工资的百分之七十,已经持续了整整六年。”
苏子瑜低头看见收款方写着“晨星孤儿院”,最后一条汇款记录在今年的7月20日。
“七月份之后他的资金情况呢?”
“从八月份开始,徐泽将同样数额的资金转到了个人名下的另一张银行卡里,之后会陆续取出。”
这么古怪的资金流动情况让裴楚颇感兴趣地啧了一声,“乐佳,你按最后的取款记录去查银行的监控,看看取钱的到底是不是徐泽本人。另外,让法医办公室动作快点,今天下班前我要看到尸检结果。还有,李倩的那个情人查得怎么样了?”
“李倩没什么朋友,跟她经常打牌逛街的几个富太太也不大清楚她的情况。不过上个月,有人看见她在商城里买男士香水。她嘴上说是买给老公的,但是徐泽并没有用香水的习惯。”
“香水?”
裴楚思索着,余光瞥见苏子瑜放下资料站了起来,“我去趟孤儿院。”
他愣了片刻,然后一把抓起钥匙和外套从桌子上跳了下来,“我跟你一起去。”
——
从警局出发一路往北皆是满眼喜气的颜色,街头店铺里有大大小小的圣诞树,人头攒动处有装扮成圣诞老人的商店员工拿着大布袋给过往路人发小礼物。
裴楚的车忽然拐了个弯停进了商城停车场。
苏子瑜奇怪地瞥他一眼:“你干嘛?”
“虽然是去办案的,但孤儿院里都是孩子,今天又是圣诞节,这么两手空空的去总不大好吧。”
苏子瑜难得没有反驳,跟着他下了车。
两人在里头逛了一圈,出来的时候已是大包小包硕果累累。把东西一股脑儿都塞进后座,苏子瑜这才松了松酸痛的手臂,转头却是看见裴楚盯着前面的人群若有所思。
“阿楚?”
“等我一下。”裴楚大步往前,很快走到了那个装扮成圣诞老人的员工面前。
苏子瑜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索性先上了车,没等多久裴楚就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一身圣诞老人的装备。
他坐上车,把衣服往后一扔,然后缓缓倒车离开了停车场。
晨星孤儿院位于市郊,开出最繁华的市中心地带,不消十分钟上了省道很快便能看见一片尚在建造的拆迁安置房,再往前半公里远远有幢小楼映入眼帘,外墙刷了鲜艳的颜色,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幼儿园呢。
裴楚没往里开,在院子外就停了车。
苏子瑜推了门刚想下去,却看见他拿过那身衣服纠结了会儿,眉毛都快堆一起去了,半晌后竟是把圣诞帽子戴在了头上。
“……你在干什么啊?”
裴楚对着后视镜正研究怎么贴胡子,“扮圣诞老人啊。”他勉强贴好一块,歪歪扭扭的样子,“怎么样,像不像?”
苏子瑜瞥了眼后座都快塞不下的礼物,又看了看面前这个贴歪了胡子的男人,忽然便明白了,然后嘴角一弯缓缓笑了。
“我来吧。”没等回答,手已经伸出去捏在了胡子上。
清淡的绿茶香扑面而来,裴楚浑身一僵险些失态。甫一低头,看见苏子瑜微垂的侧脸,她面容艳丽,皮肤细白如瓷,那双眼睛波光粼粼,眉梢处微微上挑着最是动人,只是她性子一惯的冷,平白削弱了这美貌。
此时她这般安静下来,神色认真地替他粘胡子。两人离得近,裴楚甚至看见她睫毛蠕动,细细微微的像是挠在了心坎上。
待胡子贴完,后背已是汗涔涔的,掌心也都湿得厉害,那罪魁祸首却嫌不够似的,竟是笑出了声。
抬眼,苏子瑜果然唇角上扬着,她那双眼睛平日神色稍稍柔和,便是十足的好看,此时笑意盛开,娇艳之色尽显,晃得人心头一荡。
裴楚此时唯一想做的,就是伸出手,遮住她这双眼睛。
京里的混世魔王裴大少竟因为一双女人的眼睛而紧张发慌,说不去怕是要笑掉别人的大牙。
裴楚自己也挺懊恼的,心想:裴楚啊裴楚,你也有这么一天。每次都被她牵着鼻子走,出息呢?
转念又一想:算了,出息是个什么东西,要来做什么,若是她能一直在他身边开开心心的,便是面子里子都丢了也是愿意的。
苏子瑜并不知他心里所想,揶揄着笑道:“你这副模样倒是不错。”
裴楚慢慢收敛心神,瞟了眼后视镜,大半张脸都被白胡子挡住了,看起来古里古怪的。
“要不,你也扮一个。”
手上还有些胡子,他作势要往苏子瑜脸上贴,却被对方一个擒拿动作挡了回来。
“不了。”
苏子瑜跳下车去后座拿东西,“下来吧,还有正经事呢。”
来之前警局给院长打过电话,他们刚到门口,迎面就出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女人。
来人正是孤儿院的钟院长。
裴楚扮着圣诞老人给孩子送礼物去了,苏子瑜和钟院长站在廊下说话,时不时听到院子里传来孩子清脆的笑声。
“徐医生出了什么事吗?他是好人嘞,经常会过来,孩子们都很喜欢他。”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捐钱的?”
“五六年前吧,我们孤儿院小,经营得很艰难,像徐医生这样坚持几年都捐款的太少了。”钟院长一生心血都扑在了这家孤儿院身上,提及这些年资金短缺的困境来,不由有些心酸难受。
身旁柱子上斑驳的墙皮像是在证明着钟院长的话。
苏子瑜视线扫过院子里那些个孩子,穿的都是缝缝补补的衣服。
“哥哥,你为什么穿的和电视里的圣诞老人不一样啊?”
一个稚气的声音忽地响起来,苏子瑜目光一转就落到了裴楚身上,他只是脸装扮成了圣诞老人的模样,身上还是惯穿的西装三件套,这种四不像的搭配看起来怪异得很。
只见他蹲下来,伸手揉了揉孩子的发顶,白花花的胡子遮掩着,看不清神情,但那双眼睛却是微微弯着,眸色柔和,大抵是在笑的。
“因为哥哥比电视里的圣诞老人帅啊,自然要穿得不一样些。”
提问的孩子似懂非懂地点头。
苏子瑜无语地按了按额角,短促地笑了一声,“自恋。”
这头,钟老师继续说着:“当时徐医生抱着嘉华找到我,嘉华那孩子命苦,母亲是未婚先孕的,生产时出了意外,嘉华这一出生啊就成了孤儿。徐医生是主刀医师,本来是想收养嘉华的,不过老婆不同意这才放我这儿了。这一晃啊,都这么多年了。”
“孩子能让我们见见吗?”
“嘉华今年被人领养了。”
裴楚发完礼物过来,一手摘着帽子,一手撕胡子,正巧听到钟院长的话,随口问了句,“谁被领养了?”
苏子瑜简单给他解释了一下。
裴楚若有所思,问:“什么时候被领养的?领养人是谁?”
“是在8月初,具体的日子我也记不清了。”她拿出口袋里的老花眼镜戴上,转身往屋子里走,“领养嘉华的是个女人,四十岁不到的样子,我去给你们找找记录。”
苏子瑜跟在身后,隐隐觉着这事有些蹊跷,那个叫嘉华的孩子被抱来徐泽就开始捐助孤儿院了,8月被人领养之后,持续了六年的捐款行为也就戛然而止,怕是他这慈善不是为了孤儿院,而是为了嘉华吧?
她转头去看身旁的人,恰巧此时裴楚也垂眸看她。
四目相对,苏子瑜心里没来由跳了一下,然后才看到裴楚眼睛里同样淡淡的不解和怀疑。
钟院长的办公室相当简陋,摆着好几张桌子,孤儿院的老师平日都在这里办公休息。
从资料柜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钟院长仔细翻看着,待翻到某一页才抬起头,“找到了。”
苏子瑜拿起来一看,领养人信息那一栏写着一个名字:罗芷秀。
裴楚却是盯着左上角那张证件照皱起了眉,脑子里闪过女人低头盘发的那一幕。
是护士台的那位女护士。
苏子瑜注意到他的神色,“你认识?”
“嗯。”
没来得及多做解释,乍响的手机铃声就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接起电话,刚妹咋咋呼呼的声音立即传了出来,“师父,程法医刚打来电话说尸检报告出来了。”
“知道了。”
这边裴楚挂了电话,那头苏子瑜已经将领养记录本上嘉华的那一页拍下来留作证明了。
事情问得都差不多,两人和钟院长寒暄两句便准备离开。
太阳躲了阴,空气似乎又冷上了一分。
裴楚紧着衣服走出来,不大的院子里,几个孩子正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下表演节目,其余的人席地而坐看得很认真。
随风荡来的稚嫩童谣让他脚步下意识一顿,往那里多看了两眼。
苏子瑜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你很喜欢小孩?”
裴楚的脾气不算好,也不是那种富有同情心的人,很少见他关心同情过谁,今日对这些孤儿倒是难得的温柔。
“还好吧,只是每次来孤儿院总会想起一些事。”他收回目光,继续往外走。苏子瑜落后他一步没看见他晦涩不明的神色,“我有个小舅舅,他小时候被人拐卖过,后来多亏了一家孤儿院收留。”
苏子瑜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桩旧事,微怔了一下,此时已走到院子门口,她忽然回头,越过里面光秃秃的树干望了眼二楼的窗口。
不知怎的,她也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记忆的齿轮转动,缓缓停在了7岁那年秋天。也是一家老旧的孤儿院,也是这样六格的旧式玻璃窗。
彼时,她在学校受了欺负,带着一脸青青紫紫的伤,如同往常一样走路回家。从学校到家里会经过一家孤儿院的后门,那里种着数不清的枫树,一到秋天就如火如荼地盛开。
一颗橘子从天而降砸中她的脑袋。
橘子中间夹着张纸条,打开来一看里头写着一句话:“你在伤心吗?”
她抬起头,看见孤儿院二楼的六格窗户后有个男孩的身影,他头发很短,和电视里的小光头似的,脸上戴着厚厚的白口罩,严严实实得遮着看不清脸。
她看见他挥手又扔了一个橘子出来,依旧夹着张纸条。
“你别难过,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等我病好了出去帮你欺负回去好不好?”
那时她生活艰难,处处受人欺凌,在她的记忆里,那一片热烈似火的枫树林下,小小的纸条和男孩含笑的眉眼是童年里唯一的温暖。
——
回去的路上,苏子瑜问了罗芷秀的事。
正巧碰上一个红灯,裴楚缓缓停下车,转头看她一眼,“这个罗芷秀是个护士,在市中心医院的妇产科工作。”
“她和徐泽是同事?”
“对,我和乐佳今天还问过她一些事儿。”然后裴楚就把上午在医院和罗芷秀的谈话复述了一遍。
苏子瑜善于观察人的肢体语言和说话细节,虽然是通过裴楚复述的方式,但她还是立刻听出了不对。
“罗芷秀称李倩为‘李小姐’?”
裴楚被她问住,仔细想了想才点头。
“徐泽和李倩结婚多年,一般人叫一声‘徐太太’再正常不过,罗芷秀为什么要用‘李小姐’这个称呼?”苏子瑜蹙眉凝思,“除非她不承认李倩徐太太的身份?可是就算李倩再不好,她身为同事又有什么理由去关心徐泽的私事呢。”
裴楚倒是没想到这些,听她这么一说便起了兴致。
苏子瑜继续说道:“罗芷秀这种行为有两种解释,要么是她单方面喜欢徐泽,要么就是她和徐泽有暧昧关系。”
路旁都是红色的气球,因为要转弯,裴楚开在最边上的车道上,后视镜里苏子瑜的脸被窗外气球映出些红晕来,显得明艳动人。
裴楚看她慢条斯理地分析别人,顿时有些气闷,郁气涌上心头有说不出的别扭。她能发现罗芷秀可能喜欢徐泽,怎么就对他的心思多年来都一无所察呢。
越想越不是滋味,裴楚既怕被她知道又不甘心她不知道,这么些年下来真是憋得慌。
却不料她忽然换了话题,“你怎么了?”
苏子瑜微微皱着眉,视线落在裴楚脸上仔细看了一圈,总觉着他神色有些不对,“不舒服吗?”她并不擅长关心别人,这句话说出来有些硬邦邦的,只是眼底一划而过的担忧泄露了心思。
裴楚一时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笑了。
真是糊涂了,从学校一路伴到现在,她不是在慢慢习惯他的存在吗,从之前的厌恶到现在的主动关心,虽然进度慢了些,但也不是全无进展。
毕竟对付苏子瑜这女人还是真急不来的。
想到这里,裴楚心情大好,打着方向盘转了个急弯,“要说罗芷秀是徐泽的情妇有些说不大通,徐泽的资金情况怕是养不起一个情妇的,他和罗芷秀之间大概没那么简单。”
徐泽和李倩的财务是分开的,除了当年父亲的医药费,他并未花过李倩的钱,之后工资又一直用来捐款,养情妇对他而言的确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
正午时分,两人回到警局,没急着回刑警队先去了趟法医办公室。
外头太阳时隐时现,法医办公室里只有个助理在整理仪器。
“程沉呢?”
助理回头见是他俩笑着打了招呼,“裴队长,苏副队,程法医去食堂吃饭了,要不你们等会再来吧。”
苏子瑜这一上午东奔西跑的已经有些累了,她朝助理挥挥手,“不用了,我们去办公室等他。”
推开程沉办公室的门,里面乱糟糟的,桌上沙发上都是乱七八糟的资料。
裴楚一进去就露出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程沉这小子,怎么把办公室弄得跟杂货间似的。”
苏子瑜也觉得实在是乱,但没多说什么,在沙发上理出一块空地儿坐下来。
等了有一会儿还不见有人回来,她抬头看了看挂钟,目光往下,裴楚正坐在皮椅上握着手机看新闻。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门外传来说话声。
“程法医,裴队长和苏副队在你办公室呢。”
“知道了。”
话音刚落,门把转动的声音随即响起,苏子瑜转头去看,只见程沉拿着个苹果走进来,“等很久了吧,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啊?”
那头裴楚懒得动,恨不能四仰八叉地躺下来,“总不能打扰你吃饭吧,省得你又说我们剥削。”
程沉摇头笑了笑,“难得你这么体谅人,看来我许的圣诞愿望是要灵验了。”
这起了话题,就闲扯说笑了几句。
过了会儿,苏子瑜提起正事来,“李倩的尸检是什么结果?”
“李倩是死于注射过量。”
程沉在桌子上翻找资料,苏子瑜眼底无意看到一抹亮光,还没等细看裴楚已经问出声来。
“这是什么?”
只见他手里拿了个相框好奇地打量着,苏子瑜早就站在桌前,此时低头去看,上头是一对穿着礼服的夫妻,女的漂亮,男的英俊,那张脸却实实在在的是程沉的脸。
饶是苏子瑜都不免好奇了,头一回主动问起八卦来,“这是你老婆?”
程沉原本是在余县法医室里工作的,六年前因为工作表现突出被调来市局,怎么说也共事好几年了,但从来没听说过程沉有老婆,大家都还以为他单身呢。
裴楚也惊奇得很,“你结婚了啊?”
程沉一把抢过相框,无语地撇撇嘴,“我都奔三了,结婚了很奇怪吗?”
“结婚倒是不奇怪,不过怎么没听你提起过?”裴楚啧啧叹了两声,“你保密工作可以啊。”
“什么呀,她这几年一直在外头,我们见面的机会都不多。”他把相框立在桌面上,手指抚过女人的面颊,唇边带出些和平时不一样的笑来。
然后他翻出了李倩的尸检报告,“我说裴队长,命案当前你还有心思八卦?”
裴楚摸摸鼻子,“行,那说正事儿。”
程沉敛了笑意,“还是我之前说的那样,李倩的情况……很复杂。”他看了两人一眼,“或者说是,古怪。”
编者注:欢迎收看《无声之城·堕落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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