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之城·终结咏叹调(五)

前情请看:

《无声之城·终结咏叹调(一)》

《无声之城·终结咏叹调(二)》

《无声之城·终结咏叹调(三)》

《无声之城·终结咏叹调(四)》

次日清晨。

宁城新的一天在天成集团股价的狂跌中开始。

裴楚走出办公室,不过一夜,下巴上便冒出了青青的胡渣,看起来颇有些憔悴。

外面一群人围在一起,二蛋的电脑里正在播报实时新闻,画面中,李澄阳被大批记者围堵在公司门口。只见他神色疲惫,胡子拉碴,对于记者的提问一言不发。

“蒋尧安可真狠啊,70个亿,大半个天成都赔进去了吧?”

“这回天成集团大概是真的要完蛋了。”

“我说蒋尧安怎么一直潜伏在李家呢,原来打的是这么个如意算盘,李立东以前坏事做尽,真是报应啊……”

裴楚听着同事的讨论,余光扫向桌上几份报纸的标题:

《商界领头羊天成集团海外投资失利——70亿血本无归》、《老牌企业背后的黑色产业——禄华工厂》、《成功商人李立东生死成迷,曾纵火伤人命?》、《天成集团面临破产》……

他冷淡地笑了一声,李立东拿村民健康和朝华孤儿院三条人命建立起来的商业帝国即将倾覆,也算是罪有应得。

刘乐佳一转头,就看见裴楚在身后,立刻喊了一声,抓起桌上的一盒皮蛋瘦肉粥塞过去,“老大,快吃早餐吧,还有一份。”

“我不吃,放着吧。追踪器有结果了吗?”

“去了余县公墓、坞埭村,还有原朝华所在地,半个小时前进了市区,现在显示是在秦禾广场停车库,有一组人一直在跟着。”

“秦禾广场?”裴楚下意识皱了皱眉,“让他们先不要打草惊蛇,我们的重点目标是Devil的据点。”

“好的。”

旁边其他人听得一头雾水,二蛋忍不住问:“什么追踪器?老大,你在谁身上放了追踪器啊?”

裴楚瞥他一眼,没回答,抓起桌上一把车钥匙,他叫了刚妹还有另外两个刑警,“所有人通讯都开着,你们跟我去秦禾广场。乐佳,你继续盯着追踪器,有情况及时汇报……”

把任务分配完,他迈开腿率先出了办公室。

二蛋还在云里雾里,手肘捅了捅身边的人,“喂,你和老大打什么哑谜呢?”

刘乐佳眉毛一挑,手指点了下桌上的某份报纸。

二蛋一瞥——是一条殡仪馆呼吁认领骨灰的通知。

——

云层压得很低,迟迟不见阳光,阴郁的天气像是裴楚的心情。

苏子瑜受伤被带走已经快一天了,即便大约知晓庄时叙的心思,可是毕竟血仇在前,裴楚不敢确定他会不会伤她,亦或是将她作为筹码和警方周旋。

不论是什么,苏子瑜一日没有脱险,他的心便吊着一日,不敢放松。

车内放着广播,主持人正在播报路况。

早上7点多,正是一天中车流量最大的时段之一,距离秦禾广场还有一公里左右,裴楚开的车被堵在了路口。

刚妹摇下窗,伸头出去看,前面长长的车队几乎望不到边,“我去,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啊,师父,要不咱们拉个警笛?”

裴楚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钱书怡就在秦禾广场,你拉个警笛是生怕她不知道?”

布置追踪器的事,是刘乐佳全权处理的,队里其他人都不知晓,因此刚妹结结实实懵了一下,“钱……钱书怡?”

“嗯。”

刚妹顿时老实了,绝口不再提警笛的事儿。

“各位车友朋友们大家好,这里是宁城交通广播FM106.5,我是主持人杨郁。五分钟前,江田南路发生两起追尾事故,现在路况不是很好,需要经过江田南路的朋友们,可以选择从别处绕道……”

广播里主持人声音甜美,前方秦禾广场的大厦外电子大屏里放着早间新闻。路上各色轿车排成一线,缓慢移动着,人们大多习惯了这种拥堵,悠哉地看着手机亦或是听着车载音乐。当然,焦急烦躁的也大有人在。

一切都是平日最常见的情景。

裴楚却莫名感觉到一种风雨欲来的压印感。

忽然,几声碰撞声传来,随之而来的是汽车鸣笛。

裴楚立刻开门下车,远远能看到前方相互撞在一起的几辆小轿车,抬头,横竖两侧信号灯都是同样的颜色。

庄时叙!

这个名字跃入脑海,下一秒刚妹大喊:“师父!”

“怎么了?”

“你听!”

他把音响开到最大,广播里已经没有了主持人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虚弱嘶哑的男声——

“我是……李立东,天成集团董事长。我……有罪,1997年11月3日晚,伙同赵衡、冯梓华杀害了……朝华孤儿院院长一家三口,事后……咳咳……事后贿赂法医、警察,将此事以自杀结案……”

脸色瞬间变了,裴楚转身去看附近的其他人。

不仅仅是一辆车,或者说不仅仅是广播,只要是电子仪器,只要在听音频,都变成了李立东的认罪录音。

“那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是蒋尧安的声音,除了广播,仿佛还从更高更远的地方传来。

裴楚霍然抬头,前方大厦外墙上的电子屏幕里有血红色火焰缓缓地动着,像是在燃烧。

没过多久,画面出现,依旧是肮脏破旧的仓库,一个看起来饱受虐待的男人跪在地上,镜头拉近,露出完整的容貌——李立东!

这个曾无数次登上商业杂志封面的成功男人,如今以一种近乎屈辱的姿态出现在大众视野里。

人们仿佛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惊住了,无数人下车望着屏幕方向。

视频里,李立东开始回答:“禄华工厂,会导致工人和附近居民得病……宋天航反悔不肯签合同,还要去举报……”

“卧槽,这个李立东真不是东西啊!”

“禄华工厂以前就在我们村边上,我爸就是忽然患癌死的,我操他大爷!”

“警察都和他串通一气,有没有搞错啊?”

“太无法无天了吧!”

“昨天早上警察不是救了星海的赵衡吗?原来是一伙的。”

“……”

高架桥上、地面、人行道上,无数行人和车辆停下来。裴楚看着越来越拥挤的路口,深深叹了口气:“靠!”

他打开通讯器,“让交管大队做好准备吧,市中心的交通要瘫痪了。”

篡改的红绿灯、相撞的汽车、被阻的道路、录音、视频……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庄时叙选择了最热闹的地段,将无数群众堵死在了秦禾广场附近,为的就是让这座城市亲眼目睹李立东的认罪。

从蒋勤华到赵衡再到李立东,一点一点将朝华旧案的真相暴露于公众视野里。

他们成功了,朝华孤儿院恐怕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成为人们谈论的焦点,而李立东及其背后的天成集团则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再无翻身之地。甚至还有警局,因为一个被贿赂的法医和刑警,宁城警方也许会被舆论一竿子打死,丧失公信力。

一石三鸟。

真是好得很啊!

通讯平台里已经炸了,市中心大堵车,交警队人手不足,局里的警力也都开始往这里派。

裴楚听着耳机里各种汇报声,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他忽然拔腿往秦禾广场方向狂奔,一边调整耳机大声问:“乐佳!给技术队的拉条线!快点儿!”

“好的,马上。”

不过片刻,便有一个男声进来,“裴队。”

“我问你,现在这种情况,远程可以做操控吗?”

“应该不行,以秦禾广场为圆心,直径一公里范围内的网络都遭到了攻击,对方起码要在这个范围内进行操作。我们正在尝试查询对方的袭击路线,试图锁定IP。”

技术队的线路挂断后,裴楚对着通讯器就喊:“调人过来,马上!庄时叙就在秦禾广场,钱书怡是来接应他的!”

——

秦禾广场A座写字楼内,某文化传媒公司。

两个女员工挤在茶水间里聊天,距离上班还有大半个小时,办公区里人并不多。

最角落里一向空着的一张办公桌前今天忽然坐了个人。

“喂,那个是新同事?”

“废话,不然人家怎么进来的,昨天经理说了要来一个实习生的。”

“哦,他干嘛戴着口罩,感觉有些眼熟啊。”

“人家感冒了吧,行了啊,是男的你就眼熟,哈哈。”

成为交谈对象的男人一直低头操作着键盘,办公室里人越来越多,他微微皱起眉,而视频中出现的一段画面,令他瞳孔微缩,倏地站了起来。

关了电脑他起身往外走,两个女员工从茶水间出来,只来得及看见他离开的背影,还没等八卦上,走廊里匆匆跑过来一个二十出头的男生,咚咚敲了两下玻璃门。

女员工开了门,男生走进来,“你好,我是新来的实习生。”

且不说两个女员工的愕然,男人从办公室出来,避开摄像头一路走进了楼道。

拉下口罩,露出一张清隽的脸庞,正是将外头交通搞得一团乱的庄时叙。

他拨了个号码,听筒里很快传来钱书怡的声音,“搞定了?我在车库东侧,你赶紧过来吧。”

“你被警察盯上了,5点钟方向,牌照ZD73598,你先走不用管我,想办法甩掉那辆车。”

钱书怡从倒车镜看了眼后头那辆车,声音微沉,“我知道了,你小心。”

“嗯。二哥那边,你注意点,我觉得他可能还有自己的计划。”

“好。”

——

“裴队,锁定位置了,庄时叙用的是一家传媒公司的网络……”

通讯器里,技术队负责人兴奋地说道。裴楚已经进了写字楼,很快就抵达了他所说的那家公司。

“刚才是有个人一直在用这台电脑,一开始我们还以为是新来的实习生呢。”

女员工对于方才出现在公司的陌生男人正好奇呢,此时警察询问,立马一股脑儿地说了起来。

裴楚看了眼面前的那张办公桌,简直要被气笑了。

庄时叙剑走偏锋,竟然往这种人员密集的公司里凑,实在是胆大到令人咋舌。

便在此时,通讯器里刘乐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老大,钱书怡甩掉跟梢的小组了,追踪器现在在往西南方向的市郊移动,她应该是要回据点了!”

裴楚终于露出笑意,“行动!”

——

天色似乎亮了些,空中乌云变得稀薄,隐隐能感觉到云层后的阳光。

破旧仓库里,李立东双手后绑,还保持着视频中下跪的姿势,蒋尧安掐着他的脖子强迫其抬头,“岳父,你现在这个样子,还真是可怜啊。”

愤怒压过了恐惧,李立东朝他怒目而视,“你这个畜生,枉我这么多年把你当儿子疼!”

“你不过是利用我刺激李澄阳罢了,不过你那个儿子实在是蠢得可以。你还不知道吧,天成的投资亏损了70个亿,你说,李澄阳还能撑多久?”

苍老的脸上露出惊痛的神色,李立东气得发抖,“是你,是你干的!去年年底公司系统遭入侵亏损10多个亿,也是你干的,对不对?!”

“没错,就是我。李立东,你以为自己能只手遮天,到头来却是落得一无所有、埋尸荒野的结局。”蒋尧安恶劣地笑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黑色物件,“岳父一个人会孤单吧?找人陪你如何?忘了告诉你,我在公司留了不少好东西。”

不远处,苏子瑜听到这句话顿觉心头一寒,立刻挣扎起来,她口中塞着东西无法说话,只有喉咙里发出单一的嗓音。

顾洵觉出不对,走了过去,“二哥,这是什么?你不会是在天成埋了炸弹吧?”

“一个李立东可不够,我要整个天成为朝华陪葬。”

李立东总算听明白了,忍不住浑身打颤,整个天成集团总部有近一千名员工啊,他竟然要……

“你这个疯子!你肯定是疯了!”

顾洵也为蒋尧安的做法感到不可思议,正要劝,外面就传来动静。没多久,钱书怡提着一个袋子从门口进来了,一见里头几人的脸色,微微一愣,“怎么了?”

“二哥在天成总部布置了炸弹。”

“什么?”钱书怡愣了两秒,“二哥,你这是什么意思?计划里可没有这一步。你这样三番五次瞒着我们私自行动,是不把我们当家人看待吗?”

“小五,你不用拿话激我。天成集团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我们已经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不再继续呢?你不明白吗?这是一场盛大的犯罪,死神在狂欢。”

顾洵惊诧不已,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钱书怡仿佛是吓住了,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二哥,你……”

乍响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们的争执。

听筒里有马达轰鸣声,庄时叙单手开车,副驾驶座上放着一台电脑,屏幕面向驾驶座,画面中是警察靠近仓库所在地附近的监控录像,“五分钟之内赶紧撤离!警察马上就到了!”

手机开了免提,声音清晰地回荡在仓库里。

苏子瑜只觉心头一松,顾洵三人却是怔住了。

“不可能啊,”钱书怡低头,手心里的袋子微沉,“难道……”

——

突然逼近的警察令计划不得不改变。顾洵最先反应过来,率先拉起李立东塞进了车后座。

钱书怡走在最后,将苏子瑜送进车内后便站在车旁不动了。

顾洵皱眉催道:“五姐,快上车啊!”

“来不及了,”她看了下时间,“你们先走,后面有桥可以过江,我尽量拖延给你们争取时间。”

这个仓库附近就是流贯湖、宁两城的塘川江,沿后门小路直行,很快便能看到一座颇有年头的桥,可以直达对岸。

顾洵不同意,但才劝两句就被蒋尧安打断了,“你自己小心,我们在对岸等你。这院子四角都埋有炸弹,这次就让他们有来无回。”

钱书怡看了他一眼,记忆中沉默体贴的大哥哥似乎已经和眼前这个男人重合不上了。

“二哥,阿让说得没错,你变了。”

她退开一步,甩上车门,“快走吧。”

——

蒋勤华的尸体已经烧成了可怖的焦黑色,掀开遮掩的广告布一股怪异的味道便立即钻进鼻腔。

裴楚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把尸体搬走。”

说完,他转身回望,整个仓库空空荡荡的,一目了然。

有探员进来汇报:“老大,厂房里也没人!”

刘乐佳:“这么短的时间,他们能去哪儿?”追踪器在两分钟前才失效,对方应该才离开不久。

这个疑问很快便被二蛋咋咋呼呼的声音打断了:“靠!后门往前有座桥,钱书怡在桥上!”

——

乌云倔强地阻挡着阳光,天幕时而阴沉时而又仿佛要放晴。

裴楚带人赶到桥边的时候,钱书怡正坐在地上抽烟,怀里捧着个小小的木盒子。

听见动静,她抬起眼,视线在众多警察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了裴楚身上,“裴警官,这追踪器的戏码用了两次,不腻吗?”

后头齐刷刷的拔枪声响起,裴楚没有阻止,目光冷淡地盯着她,“子瑜呢?”

“怎么说我也爱慕裴警官许久了,这一见面你就问我别的女人,我可是会不高兴的。”

“钱书怡,你无处可逃,跟我们走吧。”

钱书怡又抽了一口烟,红唇微动吐出漂亮的烟圈,“你若是一个人来,我便跟你走了,可是现在这么多枪,我害怕啊。”

淡淡的风飘来,吹散了烟雾,她远眺看着江水湍急,却奇异地感觉到了平静,“裴警官,看在我挺喜欢你的份上,劝你还是离远点比较好,还有不到一分钟哦!”

裴楚瞬间睁大了眼睛,因为他看见钱书怡衣角下的炸药。

“卧倒——”

伏地卧倒的那一刻,裴楚看见钱书怡弯下腰抱住了怀里的木盒,脸上露出轻松温暖的笑意。

下一刻,火光吞噬了她。

“砰——”

地面晃动,剧烈的乍响震得人耳膜生疼,裴楚离得最近,只觉自己脑子里都是“嗡嗡”声。

“老大!老大!”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有人在喊,是二蛋。他借着二蛋的力道站起来。

偏头,眼前的桥已经被炸断,某些地方火还在燃烧着。

“老大,这回钱书怡是真的……”

刘乐佳已经上去简单勘察了一下,“发现了一截残肢,其他部分应该是被水流冲走了。”

刚妹:“师父,我刚看了地图,现在最快的过江方式,只有绕过两个村庄,走另外的一座桥。”

裴楚看了眼地图,眉头紧锁,“乐佳,这里留两组人给你,负责现场的处理和尸体的打捞。其他人都跟我走!”

——

“砰——”

蒋尧安和顾洵弃车带着李立东、苏子瑜躲进了沿江的戴沿山,后头忽然有巨大的爆炸声袭来。

临江一侧有一块巨大的石块,再往外就是峭壁。

蒋尧安临风而立,因为隔得远,只能看见火光,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小五没有炸仓库。”

顾洵却是神色黯淡下来,用力揉了把脸,“五姐死了。”

蒋尧安霍然转头,“什么?”

“如果不是朝华的仇未报,早在潘家那场爆炸里她就不想活了。”他懊恼地抓着头发,“我就说不能让她一个人留下!三哥死了,现在五姐也死了,到底我们还要失去多少家人啊?”

“小六,你冷静点。”蒋尧安用力抱了他一下,“这个世界把我们变成魔鬼,那我们就让那些对不起我们的人,都下地狱吧。”

他松了手,缓步走向李立东。

不远处,苏子瑜紧紧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背后的手不停地小幅度挣扎着。

“李立东,你想不想看自己的商业帝国是怎么付之一炬的?”蒋尧安把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打开,屏幕里赫然是天成集团总部的画面。

“你……你疯了!澄阳还在里面,你给我住手!”

“呦?没想到心狠手辣的李董原来是真的会心疼儿子啊?要不这样,我们做个交换,我炸死李澄阳,然后放了你,要么就你死他活,选择权在你。”

他将李立东的手往前绑,然后塞了引爆器过去,“按下这个键,你就可以活命了,我保证放过你,怎么样?”

“放……放过我?”

屏幕里的监控被调到了李澄阳办公室那层,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李立东做选择,像是在戏弄蝼蚁。

“二哥,你到底要干什么?!天成的员工是无辜的!”

“宋叔叔夫妇不无辜?那些受禄华工厂污染得病的村民不无辜?我们不无辜?小六,我们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了,早就满手的鲜血了,你还在挣扎什么?你不觉得这种生死选择,很有意思吗?”

顾洵看着他,片刻后,转头沉默了下来。

“李董,还不选?过时不候哦。”

“咳咳咳!”苏子瑜用劲吐出来嘴里的布块,“别听他的!他在骗你!咳咳……蒋尧安根本就不会放过你,你别信啊!”

蒋尧安瞥了她一眼,目光里满是厌恶,唇角挂着淡淡的冷笑,“李立东,机会只有一次,信不信随你。你被我们抓了这么久,警察也不见得能把你救走,可见他们也并不可靠啊。你可要好好想清楚了。”

“李立东,那可是你儿子,你难道要亲手送他去死吗?!”

苏子瑜看着李立东的手指颤巍巍虚按在了引爆器的按键上,只觉得心头一阵一阵地发寒。

人的选择,大多源于性格。

李立东骨子里就是一个心狠手辣、冷情冷血的人,所以他终究还是按下了送李澄阳去死的那个键。

仅仅为了一个毫不可信的交换。

电脑屏幕里,楼板在瞬间裂开,李澄阳所在楼层不过短短数秒便尽数塌陷落入了下面一层。

苏子瑜听不到任何声音,可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惊恐、慌乱,那一双一双眼睛里,充满了厄运突来的茫然。

死去的那些人,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为何而死。

顾洵全程都背对着这一切,蒋尧安却像是看了一出大戏,不由鼓起掌来,“真是精彩!”

他对人的痛苦有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痴迷,庄时叙没有说错,他喜欢操控别人生命的快感。只有这样,他才能忘掉那些被抛弃的记忆带给他的阴影。

李立东浑身发抖,爬着皱纹的脸苍白如纸,“你……你你说要放过我……”

“呵,我说放过你,可没说不杀你。”

“蒋尧安!你这个畜生!畜生!!”

蒋尧安欣赏着他崩溃的丑态,拿回引爆器,目光移向屏幕。

“这只是个开始,天成集团从今天起,就要彻底消失了!”他的手指摸上按键。

“放下!”

身侧不远的地方,冷冰冰的嗓音传来。

蒋尧安猛地回头,苏子瑜不知何时挣脱了绳索,手里握着一把枪。

顾洵反应也快,迅速拔枪对准了她,“苏子瑜,放下枪!”

“小五的枪?呵呵,真是令人意外啊。”

苏子瑜抿唇,想起钱书怡带她上车前把枪塞进她口袋的那一幕。

——“这把枪就给你了,算是报答裴楚对我爸爸的赠衣之恩吧。至于能不能有机会用,就看你的运气了。”

“把引爆器给我,蒋尧安,我不介意和你同归于尽。”

蒋尧安眼底沉郁之色尽显,“我也不介意天成一千多人给我陪葬。”

三个人呈三角之势对峙着。

“李立东有罪,可天成的员工又有什么错?蒋尧安,你不过是个懦夫,你受够了被欺负,所以去伤害别人寻找安慰。你口口声声说要替朝华报仇,可是宋院长宅心仁厚,若他在世,看到他费尽心思教导的孩子变成随意取人性命的魔鬼,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说着,她又去看顾洵,“你也经历过失去家人的痛苦,那些无辜者,他们也有父母、孩子、爱人。顾洵,如果曹若依今日也在天成,你还会觉得无动于衷吗?你的二哥不是上帝,他没有资格去控制别人的生死。而且他这么做,违背你们的初衷了吧,时叙他不可能拿无辜的人开刀,不是吗?”

“小六,我们一直被抛弃、被伤害,这公平吗?和二哥一起,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们。等事情结束,我们就离开宁城,过新的生活。”

苏子瑜缓缓扣向扳机。

“阿让有没有告诉你,你姐姐是被我抓着头发硬生生把后脑磕在地上重伤而死的。”蒋尧安一只手捏着起爆器,另一只手随意地伸进了口袋,“她当场就流产了,血流了一地,你真该亲眼看看那种惨状……”

“住口!”

苏子瑜脸色煞白,手指扣下扳机,子弹射出,可她心乱了,没了准头。

蒋尧安工夫不比她差,动作快得惊人,闪身躲过这枪,下一秒快速伸出口袋里的手,手里赫然是一把手枪,想都没想对着她就是一枪。

而就在这同时,顾洵的枪口忽然一转,几乎是在蒋尧安开枪的同一秒里,也射出了子弹。

这一枪打中蒋尧安左手臂,他身体一抖,手也不稳,一枪打出后直接没握住,手枪掉在了地上,子弹擦着苏子瑜的脑袋飞过射进了身侧的岩石上,巨大的冲击力直接让她摔倒在地。

可枪战还未结束,不待人反应,蒋尧安竟飞快调转了枪口,朝着顾洵开了一枪,子弹直接射入他胸口。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瞬息。

苏子瑜回神去看的时候,顾洵已经捂着胸口跪倒在了地上,鲜血不停地从他身体里涌出来,他身形晃了两下,轰然倒地。

蒋尧安一双眼睛血丝遍布,红得吓人,他一声不吭地看着倒地的顾洵。

半晌后,捂着肩膀动了。

只见他几步来到苏子瑜面前,右手里不知何时握了一把匕首。

“早就应该杀了你,贱人!”

苏子瑜脑袋还疼得厉害,但是对方浓重的恶意让她不得不打起精神。

“蒋尧安,你连顾洵都杀,你已经没有人性了!”

“哼,人性?不妨告诉你,我第一次杀人是在21年前,你以为真正的庄时叙是怎么被李立东他们当成阿让的?是我推他出去的,不然大家都得死。”

苏子瑜呼吸急促,胃里一阵恶心。蒋尧安这个人实在是让人不寒而栗。

脑袋沉得厉害,她却顾不了这么多,整个人就着躺下的姿势,忽然一扫腿,将蒋尧安掀翻在地。

然后,她一个打挺迅速起身,膝盖顺势磕在地面,上半身拱起,手肘往下砸向他脖子。

蒋尧安做出一个惊人的动作,他不顾枪伤,左手成爪抓在了苏子瑜头发上,力气依旧大得惊人,直接扯着她往前一扑,脑袋从他颈窝伸出面向岩石。

他双脚用力一蹬,从苏子瑜身下出来,左手仍然扯在她头发上,右手扔了匕首,一起去拽头发,死命拉着就要往地上磕。

——“你姐姐是被我抓着头发硬生生把后脑磕在地上重伤而死的。”

被迫砸向地面的那一刻,她仿佛听到了那个晚上,颅骨破碎的声音。

愤怒像是一把火烧在心口。她忽然反手以一种极其怪异扭曲的角度攀上了蒋尧安的手,然后整个人不顾头发撕扯,往左侧一闪,同时一把抓起地上掉落的匕首,双脚用力一铲令他摔到身前,右腿一跨骑了上去,匕首也随之落下。

蒋尧安伸手握住她手腕,男女有着本质上的力量差,这种无法施展灵活招式、只能拼力量的情况下,苏子瑜劣势明显,那双大手几乎折断她的手腕,一阵骨折般的剧痛里,她手上不由一松,蒋尧安卡准时机立刻夺刀,手腕一转,直接对准了苏子瑜。

苏子瑜一惊,情势危急已经容不得多想,左手迅速握住刀刃,金属刺进皮肉,不过瞬息整只手便已鲜血淋漓。然而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止匕首一寸一寸地靠近心口。

“子瑜!”

庄时叙爬上高崖便看到浑身浴血的顾洵,还有不远处那惊险的一幕,只觉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迅速冲上前,死死抓住了蒋尧安握利器的手。

“二哥,松手!”

蒋尧安神色暴戾,已经处于失控边缘,只见他力量尽数压在右手上,左手手肘顶向庄时叙。

庄时叙没有防备,整个人往后倒去,心口一击痛得他后背冷汗冒了一茬。

而匕首已经刺进了苏子瑜的衣服,庄时叙赶紧翻身,再次扑了过去,一拳砸在蒋尧安腋窝,迫使他泄劲,而就在这力气一滞的瞬间,他没有任何迟疑,将蒋尧安的手向内一折,刀刃立时刺进了他心口,鲜血溅了庄时叙和苏子瑜一脸。

苏子瑜力竭,身体向旁边倒去,滚了两圈才停下,她喘着粗气,一时竟爬不起来。

——

庄时叙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二哥……”

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他的脸色尽是茫然和无措。

“咳咳咳……”

一旁响起一阵虚弱的咳嗽声。

是顾洵。

庄时叙回神,他似乎站不起来,跌跌撞撞像是扑过去的,“小六,小六!”他伸手去按顾洵的伤口,清晰地感觉到血液像是喷泉涌在掌心。

顾洵早就奄奄一息,看见庄时叙却是弯起了嘴角,笑了,“阿让,刚才……我没有让二哥伤她,我看得出来,你看她的时候,就……就像我在看依依一样……”

他声音好轻,庄时叙要俯下身才能听得清。

“小六……”

顾洵从衣服里拉出项链握在手心,眼睛里似乎感觉到了光,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乌云散开,阳光重归的一幕。

“阿让,下辈子……宋叔叔、宋阿姨、二哥、三哥、五姐……我们还做家人……”

庄时叙喉咙涩得厉害,哑着嗓音应:“好。”

大地的光重现,而男人眼睛里的光却永远熄灭了。

——

苏子瑜手撑着地坐起来,抬眸,看着男人缓缓走过来。

庄时叙身上都是血,顾洵的、蒋尧安的。他就站在面前,居高临下,沉默地看着她。

风里有泥土的气味,和血腥气融为一体,浓烈得令人作呕。远处警笛呼啸,一阵一阵直钻到人心底。

苏子瑜有些恍惚,头疼得厉害,强忍住呕吐的感觉。眼前的这个人曾与她一起并肩过,她从不愿怀疑他,可最后偏偏就是他。

而在刚才,他却又救了她。

“你逃不了的,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苏子瑜压下异样的情绪,垂着头,声音冷冷的,像是倒春寒一般料峭逼人,“宋——清——让!”

这个名字一直在唇齿间逗留,从昨日知道他身份的那一刻,她便下意识地排斥,不愿意喊。可如今这出口的瞬间回忆立刻变成无法控制的沙暴在脑海里窜流。

——务源中学的电脑教室里,光影参半,他伸出手,温和有礼,“苏警官,别来无恙?”

——平安夜的欢笑声里,他说:“只愿与明月清风相伴,无纷无扰。”

——漫天柳絮下,他转身望来,眉目清隽,分明已过而立,却仍是少年干净澄澈的模样,一声“子瑜”叫得人心头一软。

过往种种,恍如还在昨日,美好的记忆悠长连绵,破碎却只需一瞬——从来就没有庄时叙,一切都是假的。

他是宋清让,从地狱里爬出来,一心只想报仇的宋清让。

庄时叙蹲下来,周围荒芜空寂,鲜血遍地,他脸上有泪,而是神色却格外平静,面容清隽雅致,像是淤泥里开出的莲花。

“我没有错。”昨日他们谁都不愿多谈,可如今大概是最后一次谈话了,“子瑜,你是警察,信仰正义,相信法律。但是你不知道,正义是会迟到的,而这迟到的代价是人命。我们等不及,那场火一直都没熄,燃烧在这里。”

他指了指心口,嘲弄地笑了下,“它每天都在折磨着我们,只有那些人的血能浇灭。我……也很想一直做庄时叙,可我不是。”

他说得那样轻,那样令人动容,“我不是啊,子瑜。”

苏子瑜忽然觉得很冷,风中像是藏着冰渣,刺着身上的每一处地方,“不需要这样的。”

不需要这样的,明明一切都有办法挽回,为什么……

她忍不住颤抖,全身都很难受,密集的痛冲破毛孔叫嚣着,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身体里缓慢地渗出来。

神智混沌里,她茫然地转头,远远地看见山下警笛闪烁。苏子瑜迎着光看着打头的一辆车,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阿楚……

——

裴楚一直将油门踩到底,紧凑型的小轿车活脱脱开成了山地越野。

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觉得慢,慢得他心里发慌。

子瑜,我马上就来找你了。

再等一等……

——

苏子瑜的唇上血色褪尽,脸色难看得厉害,庄时叙惊觉不对,“子瑜?”

身体越来越沉,像极了很多年前,被父亲刺下一刀绝望躺在雨幕中的感觉。原本就被血染透的衣服上,颜色似乎更加鲜艳了。

庄时叙平静的神色终于被打破,慌乱地伸手扯开她的衣服,“二哥刺伤你了?伤在哪里?!”

苏子瑜听不真切,声音都是重音了的,模模糊糊听得人头疼。

胸口的衣服都被撕开,低下头,靠近心脏的地方一股一股的血不停地冒出来。

原来真的被刺伤了啊。

庄时叙呼吸急促,小心地将她放平到地上,“坚持住!裴楚就要来了,他马上就要来了,你不是想见他吗?!”他脱了里面干净的衣服,折好,用力按在伤口处止血。

苏子瑜疼得脸色发白,却是虚弱得一声也喊不出来。

额头涔涔冷汗,头发湿得厉害。她昏昏沉沉的,像是有一只大手拽着她往黑暗里拖。

“子瑜,别睡!别睡!”庄时叙的声音都变了调,嘶哑的、艰涩的,“子瑜,求你……”

苏子瑜看着他,目光里有淡淡的疑惑和茫然。

警笛声越来越近了,似乎已经能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苏子瑜伸手要推他,这一动血便又在涌了。

“别动!”庄时叙大喊,用力抓着她挣扎的手,“不要动!”

苏子瑜不明白,警察马上就要来了,他为什么不逃……为什么这么害怕她死去?

“那年,朝我扔橘子的小男孩是不是你?”

“是我。”

苏子瑜静默片刻,然后轻轻弯了弯嘴角,“是吗......谢谢你啊,欠了这么多年,终于有机会说了。”

谢谢你温暖过我的童年,虽然隔着久远的时光,还是想要对你说一句——谢谢。

苏子瑜撑着坐起来伸出手臂,缓缓抱住了他,“时叙,结束了。”

她说“时叙”,像以往一样,仿佛他们还是朋友。

庄时叙一怔,然后用一只手尝试着回抱,像这些年唯一美好的梦一样,相拥的感觉令人眷恋,他不敢用力,轻轻地、轻轻的,仿佛一不留神,梦就会碎。

“子瑜,对不起,我骗了你,伤害了你姐姐,”他把下巴抵在她肩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另一只手拿起地上钱书怡给苏子瑜的那把枪遥遥对上了不远处挣扎的李立东。

“等杀了李立东,就彻底结束了,我……”

他没能说完余下的话,声音戛然而止。

苏子瑜松开手,低头,刚才伤了她,又杀了蒋尧安的那把匕首,现在深深刺进了庄时叙的腹部。

血流得很慢,被匕首尽数堵在身体里,庄时叙的唇上最后一丝血色也都褪尽了。他似乎是痛极了,牙关紧咬,可是却并未低头看一眼,只是重新举稳了手枪。

“砰——”

枪声乍响,李立东浑身抽搐了两下就不动了。

然后,苏子瑜看见他把枪口转了回来,他想杀了她吧?

可是她想错了。

庄时叙将枪转了个位置,然后塞到了苏子瑜手里,枪口就抵在自己身上,“子瑜,是我杀了江亦姝,我把命赔给你。”

苏子瑜握着枪,直直盯着他,似乎想从那张脸上找出答案,“为什么……”

庄时叙笑起来,浑然不在意腹部的伤口,也不在意那枪口,一直以来活着的信念随着李立东的死彻底散了。

他解脱了。

“子瑜,你不知道,真好……”

苏子瑜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见他忽然伸手摸进了口袋。

那是一张泛了黄的包着塑封的书签,被他的手握住立刻就染了血,“这个,送给你。”

苏子瑜接过来,最最普通的书签,印着卡通人物,可是翻到另一面……

是素描,当年那个男孩在窗户里往下望,看到奇怪的女孩,忍不住画下了她的模样。

铅笔勾勒出干净纯粹的痕迹,孩子的笔触稚嫩青涩。

庄时叙将它保存得很好,贴身地放在最靠近心脏的口袋里,沉淀着无声纯净的情意。

苏子瑜像是意识到什么,可转念又什么也抓不住。

有很多画面在脑海中重复出现,她想起了那扇六格的旧式玻璃窗,想起了戴着口罩瘦弱的男孩,还有如火如荼盛开着的枫树林。

这一切在回忆里汇成了美丽的画卷。

庄时叙也记得那一天吧,所以才会将书签留存至今。

那个时候的他们怎么会想得到,多年以后,故人重聚,没有惊喜,只有死亡和鲜血相伴。

真是,世事难料。

——

蒋尧安在剧痛中醒过来,就在刚才,他似乎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朝华熟悉的小院子,有温文尔雅的宋叔叔,有美丽和善的宋阿姨,还有那些分明没有血缘,却胜似亲兄弟亲姐妹的家人。

朝华被焚,世间再无家园,从天堂到地狱,不过瞬息。

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小小的院落,对他们这些无根的浮萍来说,意味着什么。

是光,是漫漫黑夜里救赎的光。可是有一天,它熄灭了,黑暗重临。

而他,就这样在黑夜中迷失了自己。

不!他没有,他只是想报仇!

鲜血混合着冷汗粘在睫毛上,蒋尧安艰难地睁开眼睛。

身侧的李立东早就没了呼吸,而不远处庄时叙单手虚抱着苏子瑜,一把枪横在两人之间。

都是这个女人……

如果没有她,当年庄时叙就不会对江亦姝心软导致自己重伤,令计划全线推迟,也不会有今天这样两败俱伤的局面。

都是她动摇了庄时叙的心!

呵呵……

怨毒像是疯长的藤蔓,他摸索着,摸到了自己掉落在地的手枪,将枪口缓缓对准了女人的脑袋。

——

苏子瑜松开了扣住扳机的手指,她望着头顶的阳光,忽然想说一句——快走吧。

可她是警察,她不能。

庄时叙抿唇不语,伸手摸着她的头发,余光里有光一闪而过。

苏子瑜显然也注意到了,刚一抬头就听见枪响,她反应奇快,全然不顾还受着伤,迅速推开庄时叙,抬手就是一枪,正中蒋尧安头部。

可她终究已经慢了,蒋尧安那枪比她快。变故却在这时徒然发生,庄时叙一下子跃起扑了过来,子弹射入后背。

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个人同时往后倒去,也就这么巧,他们本就在最边缘,下方那岩石一角忽然就塌了一块儿,两个人同时往下掉。

——

裴楚带着人匆匆爬上来时,正好看见苏子瑜下坠的那一瞬间,他脸色巨变,箭步扑上去。

“子瑜——”

庄时叙身中一枪,又被刺伤,脸上苍白如雪,可他还是护着苏子瑜,紧紧地。

头顶传来裴楚声嘶力竭的声音,他忽然诡异地觉得幸运,起码生命最后的这一刻,有苏子瑜陪在身边。

苏子瑜无力反抗恐怖的失重,只能在凛冽的冷风里往上望,她看到裴楚惊惧悲痛的脸,看到他甩开二蛋和刚妹的钳制跟着跳下来。

天空里阳光越来越盛了,乌云被光明驱散。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活不成了。

阿楚,对不起。

……

我曾为了赎罪而活,唯有爱你,是内心最真实的选择。

未来漫长,多想陪你走到白头。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制作,插画师:撸君)

——

三个月后,湖城烟火晚会现场。

裴楚站在江岸,双手随意搭着栏杆,头顶烟花一朵接着一朵盛开,然后碎成点点繁星,像是绚丽的油画,又像是旖旎的梦境,美丽的场景在湖城的夜空里不停重复。

身边人来人往,他的心情有些低落,伸手按了按胸口,心跳依旧,只是丢了重要的东西,不疼,偏就日复一日地难受。

已经很久不来这么热闹的地方了,人越多,心越沉,沉得像沼泽。而这片沼泽里,隐匿着痛苦的记忆。每每夜深人静,亦或是这样繁华喧闹处,它便不请自来,噬心纠缠。

恍惚间,一只手搭在了肩上,是好友宁朔。前些日子宁城发生一起性质恶劣的连环案,他作为法医专家协助办案。这好不容易结了案,正巧赶上湖城烟火晚会,非拉着裴楚来看。

“发什么呆啊?”

裴楚转身,换成背靠栏杆的姿势,“没什么,这次的案子多谢了。”

宁朔一手搭着他一手扶在栏杆上,“啧啧,我说裴大队长,谢就免了啊,你以后少压榨我,我就偷着乐了。”

裴楚斜眼看他,嘴角微微勾了勾,露出痞气,漫不经心地笑,“能者多劳。”

“滚犊子,能者多老吧。我还得保养着这张俊脸寻找真爱呢,不能跟着你们这群工作起来不要命的家伙一起混。”

“俗不俗啊你,一把年纪了都。”

宁朔作势就要踹他,两人都笑起来,之后又随意地聊起前日破获的案子,最后宁朔总结:要是这世上的人都热衷于吃喝玩乐,少做些杀人放火的事,就好了。

瞎聊胡侃了一会儿,第二轮烟火表演也开始了,宁朔去小摊子上买了两杯咖啡,递了一杯给裴楚,“这次多待几天吧,你们戴局好不容易让你休个假,就当是旅游了,我带你去度假区玩儿。”

忽然就愣了一下,裴楚想起三个月前,满城搜寻人质的那一夜。

——“诶,戴局说要给我们放假。”

苏子瑜回头,轻轻地笑,靠过来抱他。他们讨论了一路,如果能有假期要去哪里?从南到北,把每个知名景点都说了个遍。

可是现在,终于有了时间,那个能一起度假的人却不在身边了。

他只觉喉咙酸涩得厉害,慢慢闭了闭眼睛,压下眼底的湿意。

思念有时候真的不是一件多么轰轰烈烈的事,工作、生活、玩乐……一切都可以正常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只是某些瞬间,也许是办公桌上还未写完的一份报告,也许是换下后随手扔在沙发里的警服,也许是空了很久的副驾驶座,又或者是别人很偶然的一句话,就那样一点一点,温温吞吞地渲染着悲痛。

比起一时的撕心裂肺,更让人绝望的是遥遥无期。

回忆漫漫,时间漫漫,就连思念和疼痛都如此漫长,长得可以持续余生。

身边长时间的沉默,宁朔转头,见他神色怅然,“阿楚,真不打算放弃啊?子瑜她……”

他有些说不下去,最终只是抿着唇叹了口气。

裴楚转着手里的纸杯,“前面十一年我都等了,不介意再等几个十一年。”

宁朔一怔,似乎有些明白他的执着,“你真是……”

裴楚却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低头看了下时间,烟火晚会还有两分钟就结束了,他于是迈开长腿,率先往停车场走,“行了,我先回去了。”

“诶?真不多待几天?你可是难得休息啊。”

裴楚脚步未停,也不回头,只是举手挥了挥。

——

次日,宁城。

一辆红色肌肉车缓缓停在了红灯前。

正值酷暑,空气里满是燥热的气息,也不管车里开着空调,裴楚摇下了车窗。

他的目光投向路旁大厦外的大屏幕。今天是宁城中级人民法院对朝华案刑事部分做出公开判决的日子,屏幕里正在直播判决现场的情况。

明镜高悬的法庭之上气氛森严,审判长起立宣读判决结果:“被告人赵衡故意杀人一案,本院于2018年7月13日,进行了公开审理。经过法庭调查、法庭辩论,听取了被告人的最后陈述,合议庭庭议确认以下定罪证据……

“为体现法律的尊严,体现法律对公民生命的绝对保护,本院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232条、第57条第一款之规定,判决如下:被告人赵衡犯故意杀人罪、行贿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生……”

迟到了21年,朝华案的真相终于被世人皆知。

回忆像风,在一字一句的宣读里呼啸而过。

当陈沉用毒品迎向死神,钱书怡在火光中微笑,顾洵在最后一刻调转枪口,匕首的寒光映射在蒋尧安的面庞,无声的爱随着庄时叙的坠落而彻底消亡……他们不是没有机会重生,只是那场大火烧得太旺了,在长久的岁月里依旧生生不息,烧尽了余生所有的可能。

因为他们渴望家,家毁了。他们珍惜家人,家人死了。此后飘零散落,再无归处。

不是仇恨太深,而是思念太长。

信号灯跳转,后面的车按起喇叭,裴楚深深吸了口气,将心头莫名翻涌起来的情绪妥帖收好,重新发动了车子

一路开到了公安大院,裴楚停好车,刚走下来,迎面就遇上从外头进来的二蛋。

只见在前几日的连环案里光荣负伤的二蛋同志,一只手吊着,另一只手提着大袋零食,还不忘兴奋地举起来挥手,“老大!”

裴楚颇感惊讶,“你不在家养伤,回局里干什么?”

二蛋嘿嘿直笑,一脸让人不忍直视的甜蜜模样,“乐佳今天晚上得值班,我怕她无聊,买了点零食送过来。”

要说这段时间局里最大的八卦,就是二蛋脱单了,对象还是刘乐佳。谁都不知道这两个冤家是怎么突然成一对儿的,只知道从此之后每天都是撒狗粮的模式,闹得某些万年单身狗恨不能自戳双眼。

裴楚无语,转头就走。

不怪他如此嫌弃,队里的老司机谈起恋爱来分分钟化身痴汉,前后反差太大,惊悚程度毫不亚于猪八戒拿了罗密欧的剧本,连戴局都表示接受不能。

“诶,老大,等等我啊!”

二蛋赶紧追上去,两人走到3楼,办公室一群人正围在一起说话,连有人进来都没发现,还是二蛋咳了两嗓子。

众人回头,看见二蛋先是“咦”了一声,调子拉长,有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收获爱情还不忘到处嘚瑟的某人明显已成为全队调侃的公敌。

刚妹倒是眼尖,盯着他手里的一袋零食挪不开眼,就差冒绿光了,“蛋哥,你可太贴心了,我正好饿了。”

二蛋给他一个白眼,“去去去,谁要贴你的心啊,我对你不感兴趣,一边儿去。”他绕过刚妹凑到刘乐佳身边,咧着嘴笑,“媳妇儿。”

刚妹:手动再见。

顶着众人揶揄的眼神,刘乐佳红着脸让二蛋放下东西去坐着,然后跟裴楚打招呼,“老大。”

裴楚微微点头,“有什么事非要我这个时间过来?赶紧说吧,等会儿还要赶飞机。”

“老大,你要去看副队吗?”

这句话一出口,办公室里顿时就安静了下来,众人都低着头不说话了。

裴楚勾着车钥匙转着,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三个月前,苏子瑜和庄时叙一同从高处坠入塘川江,警方随即出动所有警力,联合专业的搜救队伍进行搜救,最终在距离坠江地点近两公里外找到了重伤的苏子瑜。

塘川江戴沿山一段礁石众多,苏子瑜在被水流冲走之时脑部受到撞击,造成了严重脑损害,经过一系列的抢救治疗后,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却一直昏迷不醒。

医生直言:“脑部伤势严重,昏迷时间更是超过了一个月,基本可以断定是植物人状态了。”

裴楚和陆琛几乎找遍了省内所有的神经外科专家,但是苏子瑜的情况依旧毫无起色。

上个月,陆琛推掉了手头的工作,和妻子一起带着苏子瑜转院至更为权威的首都医院。

因为工作原因,裴楚不能一同前往,这次难得休假,昨夜从湖城回来便订了今早飞首都的机票。不过还没等出发,他就接到了刘乐佳的电话,说是局里有重要的事。

刘乐佳:“昨天傍晚搜寻小队在塘川江余县白离村一段打捞到了一具尸体,死亡时间大概在三个月左右,基本符合庄时叙的情况,鉴定人员已经在做DNA比对了,应该很快就能出结果。”

庄时叙在坠江后一直下落不明,警方专门成立了搜寻小队沿着塘川江一路往下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裴楚怔了一瞬,时隔三个月,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脑子里最先浮起的不是那些杀戮,而是小河边、杨柳下他回头眉眼含笑的一幕。

那双沉静通透的眼睛里,隐藏着深不见底的爱,无人知晓,不欲打扰。

“就这事儿?”裴楚回神,随手从二蛋带来的零食袋子里拆了包花生,抓了几粒放进嘴里嚼着。

“其实,还有一件事……”刘乐佳欲言又止,脚往后一勾,踹了二蛋一脚,然后转头递了眼色过去。

“咳咳!”二蛋假模假样地咳嗽起来。

裴楚狐疑地瞥了他俩一眼,又看了看其他沉默的同事,“说吧,怎么回事儿?”

“老大,那个……”二蛋露出一副赶鸭子上架的为难表情来,“上头调了个人来。”

“嗯?要来新人?行啊,什么时候?乐佳,你来安排,看他擅长什么再安排谁带。”

刘乐佳抿抿嘴,“咱们级别太低,估计带不了。”

裴楚看了眼时间,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少打哑谜了,有话直说,赶紧的。”

刚妹插话:“不是什么小兵,是新上任的副队长。”

裴楚登时愣住。

“上头从其他市调了一个过来,空降兵。”

裴楚的脸彻底沉下来,眉目凌厉。

苏子瑜昏迷至今,哪怕医生的预测再糟糕,他都坚信她会醒的。可是如今这个调令像是一个巴掌拍在脸上。让他不得不再次感受那种心脏被撕扯的痛。

她会睡一辈子。

不会气急败坏地骂他“不正经”,不会再身手矫健地抓犯人,不会偶尔心软地凑过来抱他……

小小的病床成为她余生的归宿,也成了他无期徒刑的牢房。

“什么时候下的调令?戴局同意了?”不待刘乐佳回答,他转身要往外走,“我去找他!”

“诶!老大!”刘乐佳赶紧拦人,“这事儿都已经板上钉钉了,戴局也没办法。更何况……”她停了一下,手一指后头,“人家今儿已经来了,就在副队办公室等着呢,不然我们也不用非得把你叫回来了。”

裴楚皱起眉,一来是没想到未来的新搭档来得如此之快,二来又本能地排斥别人进苏子瑜的办公室。

一想到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可能会随意乱动苏子瑜的东西,他就觉得胸腔里有一股子火,顿时也顾不上去找戴局,脚步一转,直接往里面冲。

他脸色过于冷峻,这么一声不吭的模样,像是要去揍人的架势。众人面面相觑,眼睁睁看着自家老大推开了副队办公室的门,然后“啪”的一声关上了。

昏暗一下子盈满了视线,室内没有开灯,窗帘遮挡了明媚毒辣的阳光。

从明到暗的瞬间转化,令裴楚下意识闭了闭眼睛,有个削瘦的身影站在窗前,深色帘布下露出的微弱光线,尽数打在一双苍白的手上,泛出阵阵眩目光晕。

裴楚唇角冷硬地抿着,“谁调你来的?”

那人没说话。

室内的光线实在是太暗了,裴楚只觉得眼睛疼,抬手想要去开灯,却忽然听见一阵窗帘滑动的声响。

裴楚偏头去看,有光在眼底倾泻——希望的光。

他听见门外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刚才我演得怎么样,像不像?”

“警察事业简直耽误了你的小金人,佩服佩服。”

“……”

他也听到窗外飘来的汽车鸣笛声,摊贩的叫卖声,还听见了自己不受控制的心跳声。

那个人微微动了,盛夏炽热的阳光下,一侧窗帘打下的阴影随着她转身的动作而越来越淡。

裴楚先看到女人优美修长的脖颈。

视线从脖子一路往上,唇、鼻、眼、眉。

“阿楚。”

与你同行,情深不负。

眸底氤氲着雾气,裴楚弯起唇角,伸出手,金光尽数洒在掌心。

——

戴沿山。

临江的高崖孤立于山间,有疾风吹来,一张陈旧的书签从石缝中飘落,打着旋儿落在江面。

湍急的江水,带着沉默的爱奔赴大海。

春去秋来,潮起潮落。

生命本就是漫长的轮回。

如果复仇是宿命,那么死亡便是我的归处。

只是我爱你,愿你永不知晓。

编者注:本文为系列作品,点击《无声之城》阅读更多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