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之城·终结咏叹调(四)

前情请看:

《无声之城·终结咏叹调(一)》

《无声之城·终结咏叹调(二)》

《无声之城·终结咏叹调(三)》

医院被媒体围得水泄不通,刘乐佳好不容易才摆脱记者进了住院部。

裴楚后背上都是擦伤,医生正在替他消毒处理,苏子瑜陪在一侧。

“老大,你没事吧?”

他摆摆手,“你那里情况怎么样?”

“在江迢路附近的一个大厦天台发现了这个,上面的指纹已经比对过了,是蒋尧安的。”刘乐佳拿出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个望远镜。

裴楚拎过来看了一眼,舔着后槽牙问:“U盘的事呢?”

问到这个,刘乐佳有些迟疑,“天成当年发家的那个禄华工厂,好像有些问题。”

苏子瑜接着问:“怎么说?”

“现在还不确定,只是这个工厂的账目有些不对。具体的还需要再查证。”

苏子瑜微微点头。

裴楚的伤很快就处理好了,关于早上“公路惊魂”的事儿还留下不少后续工作,他也没理会医生说的多注意休息,对苏子瑜嘱咐:“赵衡还在做手术,你先留在医院吧,要是他出了手术室脑筋还清楚,就赶紧审了。这混蛋刚差点没给我气死,你别对他客气啊。”

“知道啦,你伤口注意点儿。”

他眨了眨眼睛,敬了个不伦不类的礼,“遵命,苏副队。”

说完,带着刘乐佳径直往外走了。

窗外阳光明朗,苏子瑜站在走廊里,看着他渐渐走远,眸色温柔。

——

局里在早上的“公路惊魂”事件后,陷入了更加忙碌的状态。

戴局忙着应付媒体,刑警队里每个人都像陀螺一样转着。

庄时叙却反倒是空了下来,手头没有需要完成的工作,他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后来进进出出的警员越发多了,便直接去了走廊。

二蛋从交管大队回来就看见隽永干净的男人临窗而立,目光落在手机上。他像是从古老经卷里走出来的,恍然间便有一种与人世隔绝的孤独感。

当然,老司机二蛋是不懂这种微妙感觉的,他只觉得自己偶像似乎是心情不大好。

“大神,你在干嘛呢?”

庄时叙回头,手指快速按灭了屏幕,“看新闻呢。”

“哎呦,今早那事儿新闻都炸了吧?”

“是啊。”

二蛋捂脸,“真要命。”他说着,话题又是一转,“诶,对了,大神,原来你还会飙车啊,救老大那一手简直溜得不行啊!”

庄时叙笑笑,“以前学的。”

“嘿嘿,那我先去忙了啊,大神你继续看新闻吧!”说着,就风风火火地冲进办公室了。

庄时叙低下头,若有所思。

——

宁城第二人民医院,手术室外。

赵衡跳车的时候双腿骨折正在动手术。

苏子瑜坐在外面长椅上等,面前走过两个护士,大抵也是看了今天的新闻,小声议论着:

“早上的事你知道吗?”

“当然啦,听说罪犯里头还有蒋医生呢,就娶了天成集团千金的那个。”

“蒋尧安啊?不会吧!”

“……”

听到蒋尧安的名字,苏子瑜立刻回神,难得仔细地听了回八卦,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蒋尧安在娶李澄萱之前是学医的,在二院工作过?

正想着,手术室外的红灯灭了,主治医生边摘口罩边外走,“手术很顺利。”

护士已经将人推出来了,苏子瑜一瞥,赵衡明显还昏迷着,“谢谢医生,请把他的病房安排在之前住院的李澄萱隔壁,便于我们警方保护。”

“好的,”医生点头,“对了,李澄萱今早已经恢复意识,可以接受简单的问询。”

——

“李澄萱醒了。”

顾洵走进仓库,三两下脱了身上用作伪装的白大褂,里面蒋尧安和钱书怡相对坐着,气氛古怪。

蒋尧安转头,先是看了一旁被绑在柱子上的李立东一眼,低声道:“醒了?命真大啊。”

钱书怡皱眉,“她会不会和警方透露什么消息?”

“她能知道什么……”一句话没说完,忽然就顿住了,“糟了,江亦姝死的那天晚上,她知道我是去做手术了!”

——

“那天晚上,他忽然说要去做一台手术。”李澄萱的声音嘶哑干涩。

苏子瑜再次确认:“你确定是2013年12月29号吗?”

李澄萱轻咳着,“那晚我不舒服拦住不想让他去,可他态度很奇怪,后来还有些发火了,一定要走。”

苏子瑜拧眉沉思。

“他们会杀了我爸吗?”

“我们会尽一切努力救回人质的。”

“那……蒋尧安呢?”

苏子瑜愣了下,“依法审判。”李立东亦然,只是这句话并未说出口。

“你好好休息吧,别想太多。”

——

苏子瑜离开病房下楼去了病案室,负责人听闻她的来意,立刻放下手头的工作开始查找五年前的病案记录。

“2013年12月29日,蒋尧安医生做的手术是吗?”

“对。”

“好的,请稍等一下。”负责人点头,手指敲击着电脑,同时还不忘喊同事,“小晖啊,你来给我看看手机,触屏坏了!”

苏子瑜一怔,一件很久之前的小事忽然浮现在眼前。

——“子瑜啊,你看看这手机是不是坏了,触屏不灵了。”

尹培勇死在儿童乐园的那天下午,梁耀辉和她聊天,忽然提到自家的手机坏了。

然后……苏子瑜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每一个细节。

梁耀辉当着她的面先后按了9键和7键,最后跳出的是8个数字,也就是说每个都按了4下。

是单纯的告诉她手机坏了,还是另有深意?

苏子瑜越想越不对,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拨号界面像是那天一样打下8个数字。

就在这时,被负责人叫来的那名同事已经把手机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了,“挺好的呀,短信也能编辑啊,哪里不灵了?”

“真的假的啊?我刚怎么按都没用。”

“……”

苏子瑜脑子里灵光乍现,立刻退出重新点进了短信界面,九键输入法的编辑框跃入眼底。

她像是忽然懂了,在9键对应的那一格按了4下,如法炮制又按了7键。

最后跳出的是两个字母——Z和S

是……庄和宋的意思吗?

她死死盯着屏幕,脸色一点一点沉下来。

“诶,警官,找到了。”

负责人抬头,却见面前的女刑警脸色难看,一双眼睛都红了,一时被吓住,“警官?”

苏子瑜回神,目光看向桌上电脑,“我看看。”

2013年12月29日晚上11点46分,蒋尧安为一名刘姓患者做了一台利器戳刺胸腔导致内脏损伤的手术。

苏子瑜把病患的名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可是记忆中还是找不到这个人的痕迹。

目光从名字一栏往下移,一直到病情描述,苏子瑜看着看着,眼眸猛然定住。

利器戳刺胸腔……这种伤像是……

“能再搜一下这个病患吗?”

负责人疑惑地撇着嘴,“啊?哦哦,好啊。”说完,手指在键盘上连续操作,很快就有了结果。

苏子瑜立刻去看,病历显示这名患者在同年12月20日因车祸住院,也是蒋尧安做的手术,直到12月27日才出院。

仅仅只隔两天,这个人怎么可能再次因为重伤住院呢?12月29日晚的这份病例分明是被人篡改过的!刻意隐瞒了当时受伤之人的真实身份。

苏子瑜冷着脸往外走,一边给局里档案室的老杨头打电话。

——

庄时叙没什么要紧事做,主动去楼下给大家买下午茶,回来的时候迎面遇上了老杨头。

老杨头记性好,局里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人,看见庄时叙立马笑呵呵地打招呼,“小庄啊,买这么多喝的啊?”

“是啊,”庄时叙笑着,随口问,“您急急忙忙的这是要去做什么啊?”

“嗨!别提了,刚出去躲会儿懒,小苏一个电话又给我拉回来了。”

“子瑜?她有什么事儿吗?”

“哦,还不是为了12·29案,当时现场勘查的时候,好像说死者办公桌上少了瓶医用酒精,我也记不大清了,小苏打电话来啊,就是让我再去对一遍案卷,看看是不是真少了那东西。哎呦,少瓶酒精有什么可查的,真是……我不跟你说了啊,小苏还等着我查了之后给她回电话呢。”

老杨头健步如飞,很快就跑进大厅没影儿了。

庄时叙站在午后微暖的阳光下,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腾。

——

2013年12月29日22点40分。

庄时叙开车行驶在路上,路灯昏黄,远处隐隐有咿咿呀呀的越剧声。他关上车窗,热气从空调口呼呼吐出,但依旧吹不散心头的凝重。

抵达Dream大楼,钱书怡早就等在了门口,“阿让。”

两人避开摄像头和保安从最角落的楼道往上走,庄时叙微沉着脸,“到底怎么回事?”

“前天财务来拷决算文件,可是今天财务室负责人和我说,她并没有拿到。”

“什么意思?”

“那天我正好在看禄华工厂的账目,后来有客户来访,我好像忘记关了。而且那个文件夹里不止有账目,还有一些关于朝华和天成的资料……”

庄时叙听明白了,神色越发凝重,“那个财务可能拷错了一个文件夹?小五,你怎么能这么大意!”

“对不起,我那天都忙昏头了。现在怎么办啊?那人不好控制,是非观很强,好像还有个当警察的妹妹,我怕她把事情捅出去。”

说话间,已经到了星海建筑公司门口,庄时叙侧开一步示意钱书怡开门,“别急,现在还不确定,就算你的猜测是真的,现在对方既然还没做出反应,我们就有机会挽回。”

公共的办公区里漆黑一片,钱书怡也没开灯,打开手机点灯径直往自己办公室走,庄时叙落后一步,忽然,他停了下来,转头望向身后偌大的黑暗之中。

——

2013年12月29日23点11分。

庄时叙倒在一片血泊里,眼眸中灯光时聚时散,像是个被孩子高举的万花筒,幻化成各种光怪陆离的镜像。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蒋尧安震惊、焦急的脸出现在面前。

“阿让你没事吧?书怡,发什么什么事了?!”

“江亦姝怕我起疑,专门来拷决算书,不凑巧和我们碰了个正着。阿让本来都制住她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松了手,她趁机抓起桌上的水果刀刺了阿让一刀!”

“你先给他消毒止血,简单处理一下。”

庄时叙感觉到酒精擦在伤口火烧般的疼,冷汗从额头滚落。

不远处,倒着被钱书怡击晕的江亦姝。蒋尧安冷着脸走近,像是扯牲口一样,抓着她的头发狠狠地磕在了地上。

没有任何犹豫,置人于死地的一击。

安静的气氛里,仿佛能听到颅骨碎裂的声音。

江亦姝在剧痛中醒来,又险些晕死过去,血沫从嘴角一股一股地泛出来,喉咙里夹杂着“嘶嘶”声。

庄时叙瞳孔一缩,猛地坐起来,匕首还在体内,随着他的动作又绞进肉里一分,脸上几乎没有了人色,“二哥,不要!”

蒋尧安回头,脸色一变,“躺好!怎么?这个女人留着还有用?”

“她跟我们做的事无关。”

所以,别杀她。

这句话在一直冲到舌尖,却终是没有吐出。

“那也只能怪她倒霉,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已经不能回头了。”

庄时叙闭了下眼睛,黑暗中有火光冲天而起,他心口猛烈缩了一下,所以的情绪都被一股强烈的恨意压下。

“可你不能这样杀她……会暴露的。”嗓音很哑,轻得像是要听不见。

蒋尧安皱眉,到底还是松了手,问:“那怎么办?”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中带着冷酷,“把她扔下楼,让三哥协助,伪造成自杀。然后……咳咳——然后,去截一个叫骆邵宁的人,他也看过那些资料……”

“好。”蒋尧安似乎十分欣慰于看他言语间决定人生死的模样,嘴角一勾,露出淡淡的笑,转头开始打电话。

庄时叙的目光落在江亦姝身上,刚才那一下,大抵快要了她的命,只见她浑身小幅度抽搐着,两腿间还有鲜血缓缓流出。

他没想到……会是她,怎么就偏偏是她呢。

从钱书怡手里拿过酒精棉,倒在手掌上,一股脑儿全部压在了伤口上。

抽离般的疼痛,仿佛将人拉入地狱,庄时叙在这近乎虐待的痛苦里诡异地得到了一丝安慰。

——

庄时叙从冗长的回忆里抽身,身边偶有几个民警进出,礼貌客气地打招呼,他微微弯着嘴角,一一回应。

上了三楼,众人忙碌依旧。

他把奶茶分好后,坐回座位,打开了电脑。

——

“师傅,再快点儿!”

苏子瑜一路催着出租车司机,从二院到公安局并不远也并不近,大概20分钟的车程。

手机响了,她接起来,“杨叔,怎么样?”

“错不了,就是一瓶医用酒精,当时有个同事说下班前还看到呢,第二天就不见了。”

猜想得到最后的验证,刹那间,握手机的指节僵硬如化石。

——“前几年无意碰上了一场械斗,不小心误伤的。”

“好的,我知道了……”苏子瑜有些浑浑噩噩地应。

难怪Devil的行动推迟了,原来是他们的策划者受了重伤。

一股晕车般的恶心从胃部翻涌上来,苏子瑜有些茫然地望着车窗外,男人驾驶警车撞过来的那一幕在脑子里不停盘旋,渐渐地又变得很远很远,一直追溯到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

真的是他……

——“我只知道师兄叫阿让。”

谁都没有见过阿让,他的存在一直只停留于老师王衡的自传里。可是王衡是中风瘫痪啊,自传由学生整理出版。

一个脾气古怪不喜欢学生私交过甚的老师,谁又能真的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学生呢?

在自传里捏造一个莫须有的人,太简单了。简单到都不会有人去怀疑。

仿佛是大雾散尽,以往很多事都在此刻被串联起来,清清楚楚地呈现出背后的真相。

苏子瑜吐息冷静片刻,打开手机,拨通了裴楚的电话。

——

刑警队里间办公室,裴楚和刘乐佳坐在沙发上,面前的笔记本屏幕上正是当年禄华工厂的资料和账目明细。

裴楚把账单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这个禄华工厂这么赚钱,不对劲吧?”

“嗯,和同类型的工厂相比,它的收益肯定有问题。”

刘乐佳把一份资料递过去,神色里有些强忍的怒意,“这是禄华工厂最初的原址所在地,紧邻的那个村,孩子和老人的重病率普遍偏高。而且离工厂越近的人家,患病的就越多。我去走访了一些村民,他们说1997年秋天,有个姓宋的老师多次去村里,还给那些家中有人重病、条件艰苦的人家捐了钱。”

“难道……”裴楚立时一愣,只觉头皮发麻,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卧槽!这帮畜生……吸血鬼!”

他啪的一声摔了资料,整个人被阴郁和愤怒的情绪笼罩。

几步开外的办公桌上,静了音的手机,屏幕一直亮着。

……

外面公共办公区。

庄时叙沉默地看着电脑上的监控画面,手指动了动,最终在某个键上轻轻按了一下。

——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听筒里传来机械的女声,出租车即将通过十字路口,司机放缓了车速,广播里女主持人正在播报新闻,无非就是早上公路惊魂的事儿,大抵是好好做了功课的,连背后朝华的案子都提了一嘴。

苏子瑜放下手机,压了压心底的烦躁,又按下了办公室的座机号码。

绿灯长亮,司机踩了脚油门往前继续行驶。

午后的阳光明媚耀人,余光里似乎有什么闪了一下。苏子瑜心头一跳,一股突如其来的直觉让她倏然抬头。

横向一侧的红灯竟在瞬间变为绿灯!

等待线后面本就无车,后面一辆小货车快速驶来,一见绿灯更是想都不想一脚油门。

苏子瑜捏着手机,有一种抽离般的麻痹感从心口直涌上头皮。

她仿佛是看到了2013年12月29号的那个晚上,人烟稀少的十字路口,陡然变换的信号灯,被死神拥入怀中的骆邵宁。

就是这样的把戏,夺走了一条无辜被牵连的生命。

如今,故技重施。

“砰——”

猛烈的撞击令苏子瑜眩晕了几秒,她被甩到车窗上,然后随着车身的晃动又跌回后座。

脑子像是绞成了一团浆糊,视线里都是模模糊糊的重影。

她听到了惊呼声,听到了司机昏迷中无意识的喊疼声,也听到了开门的动静。

“苏警官,又见面了。”

苏子瑜努力睁着眼睛,蒋尧安的面容倒映在瞳孔里,很快又变成一个朦胧的幻影。她挣扎着挥了一拳,蒋尧安侧身躲过,一双手灵活地绕到她颈后,然后便是背后一痛,意识彻底散成了阳光下的浮尘。

——

“老大!副队出事了!”

刚妹突然冲进办公室大喊,成功打断了里面的讨论。

手里的东西散落在地,裴楚脸色猛然一变,刷地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刚妹白着一张脸,“就在公安大院前面那个路口,副队被人劫走了!”

……

发生碰撞的出租车和小货车已被拖到一边,交通恢复正常,医护人员正在对伤者进行抢救。

裴楚站在路边,目光扫过两辆事故车,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脸色阴沉,原本清黑的眸子里血丝遍布,他整个人就像一张拉满的弓,绷得紧紧的。

“目击证人看到是一辆银灰色丰田轿车带走了副队。”二蛋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把手里的平板递过去,“这是大神调出的监控录像。”

裴楚接过,打开视频——

一辆出租车出现在探头下,十分正常的通行。可就在下一秒,横向的信号灯突变,小货车横冲过来,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刹车不及,两车瞬间相撞在了一起。

裴楚脸色越发的沉,霍然抬头,目光死死盯着对面的信号灯。

脑海中有混乱无序的画面闪过,一会儿是深夜独自行驶的骆邵宁,一会儿又成了匆匆赶回警局的苏子瑜。画面总是被突变的信号灯打断,最终化为可怖的撞击。

袖口上有斑斑血迹,是方才在车内勘察时沾上的——苏子瑜的血!

裴楚指尖微微发抖,有一团火在心底熊熊燃烧着,他一下一下地深呼吸,却是忽然将平板电脑狠狠砸在了地上,身旁几个刑警都吓了一跳,纷纷回头。

他咆哮:“都愣着干什么?做事啊!让庄时叙还有技术科的给我盯死了,尽快还原出蒋尧安的行车路线!乐佳,你去查子瑜的手机,她最后给谁打了电话,发了什么消息,一条都不能漏!刚妹……”

一连串的指令下达,众人立刻动了起来。

“是!”

“明白!”

“技术科的人呢?先联系交管大队啊,他们那破系统怎么回事!红绿灯都能被人篡改……”

“安淮路疑似发现目标车辆……”

“……”

阳光大好,从行道树的枝叶间洒落,铺了一地斑驳细碎的光影,像是被缺了口子的剪刀裁过似的。

裴楚仰着头,光线乍然落入眼底,变幻为眩目刺眼的光晕,耳边同事忙碌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渐渐地沉入过往的回忆里……

子瑜……

你在哪里?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

不远处,几辆警车停在路边。

庄时叙坐在某辆警车的后座,通讯器里技术科的警察正在和他汇总目标车辆逃离路线。

他的声音冷静的没有一丝停顿,如同往常那般工作,只是操作键盘的手僵硬得像是骨折了一般。

——

市局刑侦大队的副队长在大马路上被罪犯带走,一时间警局上下都陷入一种诡异的低气压中。

民众的反应更不必说,一时间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裴楚带着人匆匆往医院赶,刚妹比他早到,已经等在了住院部门口。

“庄大神已经在中控室了,医院监控显示——12点30分赵衡手术结束,接着副队乘坐电梯去了7楼李澄萱的病房,待了大概十分钟不到,就匆匆地下楼直奔病案室了。12点54分,副队离开病案室,在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回警局……”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后面的事大家都知道。

13点16分,在距离公安大院仅仅一公里左右的地方,由于十字路口信号灯被人恶意篡改,导致出租车发生车祸,随后蒋尧安出现趁机带走了苏子瑜。

裴楚一字不落地听完,然后猛地停下了脚步,“病案室?”

“对!李澄萱告诉副队,蒋尧安曾在2013年12月29日晚上紧急做过一台手术,副队去病案室问的也是这件事。”

各种念头在脑子里转了个遍,裴楚换了个方向继续走,“去病案室。”

病案室的负责人对于一天之内刑警两次到访,明显表露出诧异和好奇的情绪。

搜索记录还在,她很快就找到了当晚的资料。

“那位苏警官要求看的就是这份病历,哦,对了,还有一份,是同一个病人的。”负责人小声嘀咕着,“这人可真倒霉,刚车祸出院就又受重伤了……”脸上尽是对稀奇事件流露出的八卦之色。

裴楚的视线在两份病历上扫过。

“利器戳刺胸腔,导致内脏受损……”

仿佛有一团白光笼罩,他隐隐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

手机铃声乍响,裴楚回神,接起电话。

刘乐佳的声音传过来,“老大,12点55分副队给档案室的老杨头打了一个电话。13点10分,老杨头又回了一个。我已经问过了,副队似乎对12·29案还有些疑问,请老杨头帮忙核实江亦姝死亡当晚,办公桌上少的究竟是不是医用酒精。”

裴楚愕然。

病案室一侧窗户外就是马路,隐隐听见马达的轰鸣声,堪比专业赛车的动静。

要放在平时,裴楚铁定吐槽一句:这孙子装逼瞎改发动机,不出两个路口就得被交警逮住。

可是今天,他却是沉着脸,忽然想起了早上那一幕——庄时叙驾着车角度刁钻,速度惊人地从后面追上来。

他当时就觉得那些飙车动作似曾相识,如今仔细回想,竟是和程沉带走徐泽那一晚,吸引警方注意力最后撞断护栏跳江的那人一模一样!

还有……蒋尧安家书房的那张有6个孩子入镜的照片,原来真的还有一个人吗?

五年前看似无关紧要丢失的医用酒精,以及……蒋尧安的手术……

所有的事情都在此刻串成了完整的线索。

裴楚无言地望着屏幕上的病历,脑海中蓦然出现庄时叙因旧伤复发,捂着胸腹冷汗涔涔的模样。

是他!

裴楚转身就往外走,避开人满为患的电梯进了楼道,一路狂奔,一边给中控室的警员打电话,“庄时叙呢?!”

那头明显被吼得一愣,“庄大神说有事儿下去找你了。”

“靠!”

——

7楼。

保护李澄萱和赵衡安全的一个小警员正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

一阵脚步声传来,他头也不抬,“怎么这么久,你这根烟抽到美国去啦?”

等了一会儿不见回答,警员抬头,立马蹭地站了起来,“诶?庄大神,你怎么来了?老大有什么事儿吩咐?”

庄时叙身形颀长修立,午后的斜阳从窗户照射进来,淡淡落在周身。他微微弯起嘴角,露出含蓄清淡的笑,不具攻击力,一副温润无害的模样。

“需要给赵衡录个指纹。”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庄时叙在局里人缘一向不错,和戴局苏子瑜的关系又好,因此对于一个电脑专家来做采集指纹这种事儿,小警员此刻完全没有觉出什么不对来。

“好嘞,庄大神,跟我来吧。”

庄时叙跟在身后,透明的探视窗内清晰可见病床上赵衡的模样,他眸色渐深,闪过一丝寒意。

“庄大神,副队有消息了吗?这群孙子也太无法无天了,光天化日之下劫走警察,简直就是挑衅啊……”

小警员被派来医院待得快发霉了,不免话痨起来,一边开门一边嘀咕着。

突然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先是一顿然后语气扬起来,“黄金旺铺?劳资每个月工资三千块,良品铺子都买不起!”

大概是对方纠缠不休,小警员烦躁地皱起了眉,手指微抖。

“如果你的手不去下意识摸枪,演得会更像……”

庄时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警员心头一跳,随即只觉颈后一痛,意识抽离。

直至昏迷前,他的脑子里十分奇异的只有一个念头:体弱多病的庄大神功夫原来这么俊。

——

“大神那身体,能把人打成那样?会不会是搞错了啊?”

二蛋开了警车上的通讯器,猛踩油门,他心头一股子火,有一种被人耍了的愤怒。

他崇拜许久的偶像是个罪犯?是他们千方百计想要抓获的Devil策划者宋清让?

这个世界真的是疯了!

“行了,别嚷嚷了,老大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

通讯器另一头,刘乐佳正在对现场进行勘察,小警员昏迷的地方掉着一部手机,上面最后一则来电显示是裴楚的。

这个小警员的反应也算机敏,以推销电话为由,想要先行稳住庄时叙。今儿要是换了另一个人,没准就被糊弄过去了,可惜魔高一丈,碰上了庄时叙这狡猾的狐狸,也只有认栽的份儿。

庄时叙击晕他之后,裴楚正好从最右侧的楼道冲进走廊,也正是因为裴楚动作快,庄时叙才不得不放弃杀害赵衡的念头,转头由左侧楼梯逃走了,途中遇上抽烟的另一名警员,以同样凌厉的功夫打晕了对方,随后开走了一台警车离开医院。

——

裴楚紧急召回了所有外派的警力,以三人为一个探组,全城搜捕庄时叙。

通讯台里报告声不断——

“目标车辆在湖港路口失去踪迹!”

“目标车辆进入红旗路。”

“红旗路北段近联通总公司方向,发现一辆警车,号牌为——Z·D0008警,驾驶人男,三十岁上下,请确认。”

二蛋喊了一声:“就是这辆车!”

裴楚的车今早被撞坏送去维修了,此时开了辆局里的白色现代,他一边戴耳机一边下达命令,“准备拦截!二组、三组从左包抄,一组、四组从右段往里靠拢,其他人守在出口,设置隔离栅栏!都给我打起精神来!直接卡死他,实在不行就给我硬撞!不能给他漂移侧逃的机会!”

刚妹被安排从左侧靠近,看着路旁不停飞驰而过的车,有些迟疑,“师父,红旗路太热闹了,都是车和行人,在这里拦截可能会误伤群众的。”

裴楚眸色微沉,转头看了眼车外,“吴江支队的在吗?”

通讯器里传来回答:“裴队,我是吴江支队支队长傅良。”

“带着你的兄弟封锁红旗路,尽量把路给我清出来!你只有五分钟!”

“裴队,你就放心吧,交给我了!”

这么大规模的行动,很快就惊动了戴局,裴楚组织布控结束,他的线路就进来了。

“裴楚,你在搞什么?!庄时叙又是怎么回事?!”

戴局的咆哮经过通讯器传到了每个在线的警员耳朵里,众人大气都不敢喘。

裴楚嗓音微哑,冷淡地回答:“庄时叙就是宋清让。”

“什么鬼?不是顾洵吗?”戴局明显一愣。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顾洵不过是个幌子,转移警方注意力罢了。”

比起庄时叙来,到底还是对爱将的信任占了上风,戴局问:“你确定?有证据了吗?”

“他袭警潜逃,已经是最好的证据,光凭这一条,逮他也不算过分。”

“行行行,那先把人抓回来,别误伤群众啊,否则你就等着摘帽子吧!”

“我有分寸。”

戴局的线路挂断,裴楚的车正好驶入红旗路,庄时叙动作更快,即将靠近警方的拦截地点。

“裴队,红旗路已全线封锁,社会车辆正在撤出。”

“一组到达指定地点!”

“海兴支队的增援抵达红旗路。”

“四组报告:目标车辆转弯了!是宁城大酒店,他要撞进去了!”

红旗路位于市中心西侧,裴楚曾来过无数次,脑子里像是有一幅地图在实时播放着。

宁城大酒店出入口有个颇有情调的小院子,用栏杆围出,一侧外就是与红旗路横向交错的杭宁路。

裴楚立刻察觉出不对,“拦住他!!”

然而——为时已晚。

通讯台里各种声音交杂,焦急的、懊恼的……

“目标撞断酒店花园栅栏,直接开上杭宁路了!”

“三组有辆车被撞翻了……靠!有兄弟受伤!请求支援!”

“海兴支队的增援马上就能到路口,赶紧把受伤的同志抬出来。”

“六组报告——目标车辆往南,驶向城南农贸批发市场了!”

“前方人员密集,注意安全……”

城南的农贸批发市场每天都热闹得很,而外头小摊贩聚集,一旁更是还有两所学校。

在这样的闹区中警方既要顾忌群众安全,又要拦截嫌疑人,简直难于登天。

裴楚的车经过庄时叙逃脱的路口,“跟着他!离开农贸市场就是省道,到那里再进行拦截。”

庄时叙不可能一直在市场外徘徊,不然就等于自己送到警方枪口上,所以只要他们没把人跟丢,到了杭宁路外宽阔的道路上,反而更有利于拦截。

而就在此时一组警员传来了一个消息,“目标弃车!他混进了农贸市场里!”

“靠近市场的兄弟,全部下车进去围捕!”

“他好像对摊贩说了什么,这些人都堵在门口了!”汇报完,还能听见该警员气急败坏的声音,“你们在什么?赶紧让开!”

摊贩们叽叽喳喳地回答:“刚才那个警官让我们在这儿等着问话,不然就罚钱,那个……我们都是小本生意,以后绝对不会再乱摆摊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都给我让开,让开!”

“……”

被这么一阻,庄时叙早就没影儿了,农贸批发市场大得没边,一个人进去如同水滴入海,找起来绝非易事。

裴楚狠狠砸了一下方向盘,他已经到了市场外围,停稳车立即跳了下来,“全部下车给我进去找!吴江支队到哪儿了?你们负责从外围封锁,把人困死在里面!”

——

15点02分。

庄时叙被宁城全大半的警力围在了农贸市场里,这似乎已是一个瓮中捉鳖的局面。

然而警察搜遍了每个角落,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刚妹小声地嘀咕:“会不会已经逃出去了?”

刘乐佳也到了现场,看着手里的地图反驳:“不可能,庄时叙进来后,我们立即封锁了这里,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庄时叙从一个出口进来到另一个出口出去,光靠走路,五分钟绝对来不及。更何况,四个出口的监控录像只拍到他进去的画面,而没有出来的。”

这时,二蛋跑进来,“老大,附近派出所的警力全部调过来了,把这地儿翻个底朝天,我就不信大神……”他嘴快,平日的称呼直接就冒了出来,说完自己先是一愣,烦躁地给了自己一嘴巴,“我就不信他能遁地不成!啊,真是气死我了!”

“三组报告,目标出现了!在东侧第227号商铺附近。”

市场里都是看热闹的人群,警方不可能将这些人都清出去,一来工程量过于浩大,二来人员太多,不明不白地将人撤出去,容易引起群众恐慌,而且到时候庄时叙若是混在人堆里也很难分辨。

但这扎堆的人群也给警方的工作造成了极大的不便。只见几个警察追着前面一个穿白色衬衫的男人,但因为人多混杂,施展不开来,险些就要把人跟丢。

通讯器里再次传来消息:“目标拐进了管理室!”

裴楚已经往东侧跑去,听到这句话,顿时心头一凛,还来不及说话,只觉头顶忽地一暗。

断电了!

与此同时,外面指挥车里正播放着监控的电脑全部黑屏。

“喂!指挥中心,指挥中心?能听得到吗?”刘乐佳一边跑上来,一边对着通讯器喊,但却毫无回应,只有杂音。

“通讯线路被破坏了!”

外面跑进来一个警察,“裴队!指挥车里的电脑全都失灵了!”

裴楚脸色难看,不停地深呼吸着。

断电、破坏通讯和电脑。

这么短的时间能做到这些,除了庄时叙不做他想。

断电倒也无妨,只是通讯和电脑失灵,警方像是成了瞎子,拦截任务也算是失败了一半了,不能统筹协调警力工作,很容易就会被庄时叙钻空子。

只是,在外围都是警察的情况下,他要如何离开?

裴楚的目光在周围一遍一遍扫过。

然后他如遭雷击般僵住了,下一秒,拔腿往外冲,“通知下去,不许任何警员离开!”

庄时叙切断了他们的联络网,为了就是这一刻!

——

东门。

吴江支队的两个警察正守在门口。

一个对着通讯器喊话,但是毫无效果。

“卧槽,通讯断了?哎,听说咱追的这个人是个电脑高手,还真是有两把刷子啊,连咱们的通讯平台都能黑。”

“哎呦,别提了,交管大队都快疯了,因为被黑了红绿灯控制系统,市局的副队出车祸被罪犯劫走了。”

“我靠,这年头,黑客这么逆天啊?”

“倒也不是黑客逆天,那个姓庄的之前潜伏在警局里,谁能想得到呢。”

正说着里面急匆匆出来一个同僚,帽子压得有些低。

“诶,里头什么情况啊?”

高个的警察正守得无聊,一见同行出来,赶紧塞了根烟过去唠嗑。

那人却像是有任务在身,颇显焦急,接了烟但没抽,“里头断电了,阴沉沉的,人也跟丢了不知道躲哪里去了,裴队正发火呢!不跟你们说了,我得去指挥车上找海兴的支队长传达裴队的指令呢。”

“行,去吧去吧,指挥车刚才换地儿了,在左边。”

待那人走远,个子稍矮的那个警察才不解地嘀咕起来,“裴队要找支队长,干嘛不打电话啊?这让人一来一回的多耽误事儿啊……”

话未说完,通讯平台经过技术科的处理,已经恢复正常,各种声音立刻传到耳朵里:

“农贸市场内的警察一个都不得离开!”

“东侧男卫里有名同志昏迷!身上警服被扒了!”

裴楚喘着气来到东门口,守着的两个警察正面面相觑,一副恨不得以死谢罪的表情。

心立刻就是一沉,裴楚“啪”的一声摔了耳机,咬牙切齿地骂了句脏话。

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庄时叙跑了!

——

废弃仓库给苏子瑜的感觉并不好,裸露在外的主次梁和生了锈的管道,看不清颜色的蜘蛛网里飞虫扑腾着翅膀。空气里有肉类腐烂和烧焦的味道,更多的却是淡淡的血腥气。

上一次进这样的仓库,还是在首都警局破一起挖心案的时候,也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死亡的气息无处不在,令人作呕。

她觉得脑袋更疼了,茫然地转头,不远处绑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身上的衣服肮脏、沾满了血,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唯有那张脸还勉强可辨容貌——是李立东!

脑仁像是被人用针扎了一下,疼得她满头冷汗,却也立马清醒了。

身子动了动,苏子瑜发现自己被绑在柱子上,用力扯了扯,绳子是用专业手法系的,无法挣脱。

环顾四周,除了李立东外,再无其他人,而左侧的一个角落里广告布包裹着什么,发出阵阵的腐臭和烧焦的味道。

她顿时想起了被烧死的蒋勤华,只觉胃里一阵翻滚。

便在此刻,外面传来了隐隐的争执声。

——

庄时叙抵达仓库的时候,蒋尧安等人都在外头院子里。

上午赵衡那事儿蒋尧安和钱书怡发生了一些分歧,顾洵坐在一边没有说话,但神色里也有些不赞同。

“阿让。”顾洵第一个注意到他,秀气斯文的脸上立刻露出惊喜的笑意。

庄时叙抿唇笑了下,伸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然后目光便很快望向蒋尧安,他正缓步走过来,“暴露了?那赵衡呢,解决了吗?”

“早上的事,你是什么意思?”庄时叙没回答,反问道,“我说了,尽量别招惹警察,你对那辆车做的手脚,目的根本就不在赵衡吧?”

“哼,”蒋尧安皱眉,微微冷笑一声,“我们做的这些事,怎么可能不招惹,既然迟早是要对上的,还不如先发制人。就让高高在上的警察死在我们手里,不是很有趣吗?而且,就是那帮道貌岸然,满口正义法律的人逼死了程沉,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三哥的事跟警察有什么关系!他一直在追寻死亡……那是三哥的选择,从嫂子出事之后,他就不想活了……”

“他的选择……那么你呢?做了这么多年的庄时叙,你是不是都忘了自己是谁?五年前你为什么忽然松手反被江亦姝伤到,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喜欢苏……”

侧向挥来的一拳打断了蒋尧安的话,他迅速闪过,对方的手却如纠缠的毒蛇攀附而上,喉咙被勾住,庄时叙手上用劲将他掀翻在地,整个人顺势跨骑上去。

蒋尧安反应也不慢,腰腹用力,顶开庄时叙的腿。

“二哥!你别伤到阿让!”钱书怡急得站起来,想要过去帮忙却被顾洵拦下。

“小六,你拦着我干嘛?”

“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而他们说话间,地上两个人已经缠斗在了一起。

庄时叙左腿一勾踢在了蒋尧安腿窝,右腿屈起用膝盖去顶他腹部,蒋尧安一时处于劣势,但没过几分钟,局势便逆转,庄时叙功夫漂亮,但是他的身体终究不合适与人久斗,不过片刻,便有些力不从心,很快被蒋尧安踢开双手压在了下面。

“怎么!被我说中心思恼羞成怒了?”

蒋尧安冷着脸,因动了手的缘故,眼睛通红满是戾气狠辣,只见他右手握拳,狠狠砸了下去。

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下了死劲的一拳,顾洵脸色一变,钱书怡更是吓得叫起来:“二哥——”

拳风带起地上的尘土扫到庄时叙脸上,他忍不住猛烈咳嗽起来,余光瞥见蒋尧安的拳头落在耳畔的地面上。

“她有什么好,值得你连血仇都不顾!程沉是这样,连你也想步他的后尘吗?”

蒋尧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冷得像是结了冰渣。

庄时叙咳了一阵,脸上泛出病态的苍白,他推开蒋尧安的手,翻身站了起来,“我一直都在为复仇而活着。是你变了,二哥,你不是有多恨警察,只是爱上了操控别人生命的快感。”

此时太阳坠入了天际线,只有晚霞还在,透过云层折射而出,像是随意泼洒的金色涂料。

蒋尧安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他走进仓库,那个单薄削瘦的身影在霞光下竟有一种莫名的苍凉。

——

夜色重临大地之时,裴楚堪堪收队回到警局。庄时叙对城市道路监控的熟悉程度不亚于警察对枪的了解。他完美避过了每一个探头,彻底消失在了他们视线里。而蒋尧安的行车路线早就被庄时叙刻意隐瞒了,同样是一无所获。

一个犯罪组织的策划者混在警局数月之久,把所有人都耍了个遍,千方百计将他招进来的戴局发了好大一通火。

而事情愈演愈烈,警局和罪犯的行动每天都在头条上挂着,上头层层施压,戴局已经拍板撂下狠话,“三天内再抓不到人,我他娘的摘帽子谢罪!”

上司都被逼得立军令状,下面的人更是压力重重,每个人心里都紧紧绷着一根弦。

裴楚开了一个短会,集中汇总了目前的一些情况,然后分派好任务。会后,刚妹点了外卖,他示意大家尽快解决完晚餐,稍事休息后继续干活。自己却没拿盒饭,转头进了自己办公室。

裴楚没有开灯,静静站在窗边,凉风灌进来,窗帘摇晃摆动,夜色中的公安大院静谧深沉。

手机铃声响了,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刘乐佳的声音传过来,似乎在极其空旷的地方,风声回荡,“老大,事情都办好了。”

“嗯,注意别留下痕迹,避开摄像头。”

“明白。”

挂断电话,他低下头,手指轻轻点了两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手机,屏幕上是一则苏子瑜的未接来电。

来电时间——13点14分。

就在那辆出租车发生车祸的前两分钟。

黑暗里,所有的情绪都被无限放大。心脏上像是被人扎了一刀,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最初的愤怒之后,此刻汹涌而来的便是担忧和愧疚。

她发现了庄时叙的秘密,她想告诉他。

可是……

裴楚忽然捂住酸涩的眼睛,呼吸里全是懊恼。

为什么没有接到呢!为什么!

当时她已经离他那样近了,是不是只要他接了电话,就不会出事了?

——

“等一切结束,我会放你走。”

偌大的仓库里灯光幽暗,庄时叙正在给苏子瑜处理手臂上的伤口。

苏子瑜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感觉到手上皮肤因酒精消毒而微微颤栗,“为什么?”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为什么他会是宋清让?为什么要杀人?还是为什么要欺骗他们?

可是他转到她面前,蹲下来,那双干净澄澈的眼底被深沉的暗色笼罩,幻灭了所有的光,“子瑜,我亲眼看到的。”

所以他永远都忘不了,火光映在眼底,那种茫然绝望的恐惧。他们都忘不了,以至于成为了仇恨的囚徒,不死不灭。

苏子瑜忽然就说不出话来,怔了很久,直到眼睛里氤氲起淡淡的水雾,“那我姐姐呢,骆邵宁呢?他们是无辜的啊……”

她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声嘶力竭地质问,声音很轻,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却都重重砸进庄时叙的心底。

他不敢看她,倏地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子瑜,对不起。”

我不想杀她,可我不能拿家人的性命做赌注。

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庄时叙站了起来,“你休息吧,过了明天,你就能回到裴楚身边了。”

苏子瑜不语,看着他转身出去。

今夜没有月亮没有繁星,夜深雾重,远处树影摇晃如鬼魅。蒋尧安坐在台阶上抽烟,薄薄缥缈的烟雾里,他的神色冷淡,不见喜怒。

身旁忽有脚步声响起,他转头,看见庄时叙坐在了身边,眉宇间微有淡淡落寞之色。

“怎么,那个女人对你恨之入骨了吧?”

庄时叙没理他,长臂一伸探了过去。

“你干什么!”蒋尧安没有防备,下一秒只觉眼角一痛,抬手一摸,原是一块浸了药酒的纱布按在了伤口上。

“臭小子,”他摸着纱布,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下手倒是挺黑啊,身体怎么样啊?”

“没事。”

“你看这个院子,像不像朝华?”

庄时叙偏头,夜色中的小院子围墙低矮,右侧一棵小小的歪脖子树,乍一眼仿佛的确像极了朝华孤儿院的小院子。

“4岁,亲生父母把我扔在了雪地里,我睡过桥洞,翻过垃圾桶,吃过最肮脏的残羹冷炙,如果一直都是这样,应该也不会怨恨吧。其实,人最怕的不是一无所有,而是得而复失。被光照耀过,怎么甘心再回到黑暗里呢。阿让,你别再妄想什么平静的生活了,我们早就坠入地狱万劫不复了。”

回忆的列车呼啸而过,庄时叙的眼前全是以往的画面:父母站在小小的教室里上课,陈沉折了纸飞机爬上树干,钱书怡和顾洵抢着同一个玩具,蒋尧安坐在树下看书,而他在小小的窗口里看着后院低头走过的女孩儿……

那段短暂的岁月,就是他们的一生。

——

“今日下午,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副队长被人公然劫走,据悉,嫌疑人为犯罪组织Devil成员,该组织近期已策划多起案件,现公安部下达A级通缉令:案犯成员顾洵,男,汉族,1990年7月14日出生,中专文化,身高1.81米……”

曹若依手里的遥控器蓦然落地,碎成数块,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电视机上的那张脸。

怪不得这几日母亲都防着不让她看电视,原来……

一院之隔的外面,顾洵坐在围墙下,屋内的灯火温暖耀人。

终结之日近在咫尺,终究是没有忍住来了这里,他从衣服里拽出那根项链,紧紧握在手心里。

很久之前的一个晚上,曹若依站在大雨里哭着让他带她走,可他却亲手又将她送回了家,然后看着她结婚、生子……

他早就没有了明天,给不了任何人未来。

现在这样……就很好。

“依依,再见。”

……

“今日下午,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副队长被人公然劫走,据悉,嫌疑人为犯罪组织Devil成员……”

同样的新闻播放在宁城殡仪馆的值班室里。

“哎呦,都这么年轻,怎么就非干些杀人放火的事儿呢,”夜间值班员是个上了年纪的大爷,又见惯了生死,不免长吁短叹地道了几声可惜。

头条新闻后,又讲了些今天宁城发生的其他事儿,“殡仪馆4000份骨灰无人认领,安放成难题。

今日宁城殡仪馆就无主骨灰发布通知:根据《宁城民政厅骨灰安放暂行规定》,我馆将依法对2008年至2018年期间1027具无人认领的骨灰进行清理。凡需办理认领手续的丧属,请于2018年5月15日前凭身份证到我馆办理相关手续,逾期视作无主骨灰,统一进行深埋处理。咨询电话如下……”

“造孽呦,一起埋了也好,算是有个伴儿……”

话音未落,忽觉颈间一痛,值班员歪头倒在了桌上,电视机屏幕的微光映在钱书怡的脸上。

她拿过桌上的钥匙,转身出了值班室,向着骨灰存放处走去。

编者注:欢迎收看《无声之城:终结咏叹调(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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