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之城·堕落者(一)

务源中学砍头案宣告结束,在一个月后开庭审理,犯罪嫌疑人傅军犯有故意杀人罪,因其破坏尸体、手段残忍、嫁祸他人,造成恶劣社会影响,被判处死刑。

服刑前,傅军面对痛哭的母亲一言不发,只在最后留下了一句话——血色的火焰。

此案之后,引发了社会各界对校园霸凌的关注。当然,这皆是后话。

今天,公安局的氛围有些古怪。刑警队办公室里,二蛋第三次破口大骂。

“我靠!这系统成精啦!我刚输入的内容又没了!”

对面刘乐佳抬头,露出一个生无可恋的微笑,“我这都乱码了。”

从早上开始,宁城公安系统就一直处于迷之状态。

刚妹的工作同样因为系统异常而无法进行,索性泡杯速溶奶茶坐下来唠嗑,“好像是有人试图入侵,楼上技术部都快忙疯了。”

这年头听说过盗取商业机密或是军方信息的,但是黑公安系统能干啥,难道偷卷宗不成?

一根筋的直男二蛋同志一脸无语凝噎,一眼瞥见从外头进来的梁耀辉,赶紧出声喊住,“梁叔,技术部什么情况,有没有丢什么重要资料啊?”

队里要说消息最灵通的绝对要属梁耀辉,每天楼上楼下串门摸鱼,偷懒的功力人尽皆,但这小道消息也比一般人要知道得多。

梁耀辉坐下,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手指摸着胡茬子,“想知道?”手掌朝上一伸,“老规矩。”

“梁叔,人与人之间纯洁的爱呢!”二蛋默默掏了张十块纸币塞过去,“快说快说。”

他这才道:“对方是个高手,不过现在就丢了份二十多年前的在职人员名单。”

众人:“……”

——

有别于局里的兵荒马乱,宿马湖监狱里一如既往的静。

苏子瑜办完事,走在长长的廊道上,偶尔会迎面遇到几个狱警。时至傍晚,她脑海中计算着时间,离公交末班车发车还有半个小时,赶得上。

忽然,拐角处听见熟悉的声音。

“裴哥哥,我不想见他了,是他让我总被人嘲笑,我……”

苏子瑜停下脚步,拐过一个弯,远处的栅栏门里方迁不安地仰着头,而对面的那个人——是裴楚。

他似乎是笑了声,伸手揉了把方迁的头发,懒散的语气里带了点嘲讽,“那又如何,人改变不了自己的出身,更没有资格去埋怨,那不过是弱者的托词。”

方迁没说话,垂下头盯着脚尖。

过了一会儿,裴楚忽然弯腰,“看着我,”目光落在少年的脸上,他难得认真地开口,“你想做什么样的人,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别去管旁人怎么想。方迁,你要记住,暴力和逃避是最懦弱无耻的手段。”

也不知听没听懂,方迁露出些许迷茫的神色,但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坚定,“裴哥哥,我进去看爸爸了。”

裴楚懒洋洋动了下手,“去吧。”

外头太阳西沉,裴楚一身烟灰色西装三件套,颇有些英伦男士的优雅,晚霞的柔光包裹,像是做了朦胧处理的照片。

苏子瑜微微晃神,头一次觉得这个相处多年的搭档倒真是有些好看。

“子瑜?”裴楚一回头就看见她站在转弯口,“你怎么在这里?”

“有公事。”

“哦。”

苏子瑜扫一眼他状似淡定的脸,“你带方迁来看他爸爸?”

熟悉裴楚的人都知道他有个怪毛病,但凡在案子里碰到的人,他都是能避则避、态度冷淡,事后也不会再有接触。

他大概就是属于那类外热内冷的人,从警多年很少见他关心同情过谁。苏子瑜也常常为此很是反感,受林宗良的影响,她一直认为一个警察除了正义感和理性,也该有一颗慈悲的心,可是裴楚却没有,似乎在他眼里案子本身就好比一道难题,谁会对一道题悲悯呢?

“方迁无辜受命案牵连,”裴楚很是正经地回答,“我这叫人道主义补偿。”

“……”

苏子瑜忍不住舔了下后槽牙,想要给他一个人道主义过肩摔。

——

从监狱出来,早就过了末班车的时间,裴楚提议去市里吃饭。

方迁一直沉浸在见到父亲的喜悦里,人也活泼很多,再加上裴楚健谈,哪怕苏子瑜比较沉闷这顿饭也吃得很是融洽。

从商场出来,天已经黑透了,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裴楚看了眼兴致勃勃的方迁,又看了看苏子瑜,想起前些日子刘乐佳看剧时常提的一个词:神助攻。

神不神,攻一下不就知道了。他愉快地想。

“阿迁,想不想逛逛?”

方迁用力点头。

他凑过去耳语两句,方迁立即朝着后头两步远的苏子瑜跑去,“苏姐姐,你陪我逛街吗?”

苏子瑜愣了下,轻轻蹙眉,她一向不喜欢人多的场合,就是哥哥嫂子来约她也只有被拒绝的份儿。不过此时少年满脸的期待,她鬼使神差就点了头。

后头裴楚笑意深深。

——

北谣古街是宁城的知名景点,位于主城区最中心地带,一到晚上便热闹非凡。

已经是12月21日,不到一周就是备受年轻人推崇的圣诞节,街上早就开始布置,气球霓虹灯挂满枝头。

古街毗邻旧时护城河,脚踩着青石板路,耳畔听得咿咿呀呀的越剧声,唱的是红楼梦中贾宝玉和林黛玉相见的场景。

裴楚走在沿街的一侧,转头看向商铺,不染纤尘的玻璃上映出苏子瑜的模样。

一件灰色毛衣外套着夹克,随意地配了条牛仔裤,蹬着黑色跑步鞋。脸上没太大的表情,但柔柔灯火下,脸上的冷硬冲淡了不少。她大抵也是鲜少逛街,颇觉新鲜地四下打量着,偶尔抿唇露出些许笑意来。

裴楚心里微微地发软,没来由地勾唇淡笑。

“裴哥哥,苏姐姐,前面有打气球。”

方迁早熟,为了生计一向老成克制,平日不是在学习就是赚钱,如今难得有这样的时刻,少年本性里的好玩好动顿时展现无疑,急吼吼地就往前冲。

一抬头,方迁已经跑得快没影儿了,裴楚笑笑,“出息。”

苏子瑜今天心情不错,听他这话,问道:“那裴少爷15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他歪头想了想,“打架闹事呗。”

裴家小少爷当年怎么也算是出了名的小魔王,混起来无法无天,带着大院里一帮子人天天找存在感,这些个事儿到现在都还有人记得。

苏子瑜的脑海里自然而然浮出“熊孩子”这个词,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

裴楚被她一笑,莫名的尴尬,“怎么着?谁没个年少轻狂啊,那你呢?”

“我?”

苏子瑜晃神,她很少去回忆以前的事,不过15岁的时候她早就从黑暗的泥沼中脱身,有了温柔的养父和哥哥。那段少年时光大概是这一生最温暖的记忆了。

——

她久久没回答,裴楚也没再问。

往前要走过一座桥,方迁正在桥对面的射击摊上看人打枪。

这地儿原本有座古桥,前些年发洪水给冲垮了,后来政府建了现在的这座钢桥,不知怎么慢慢倒成了本地有名的爱情桥,两边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同心锁。

桥上情侣不少,依偎着在桥上挂锁宣誓。

裴楚手臂搭在栏杆上停了下来。

苏子瑜站在一旁,随手拿了几把锁看着,上头无非就是些绵绵情话。

“感兴趣?”

“没有,我只是好奇。”

裴楚挑了挑眉毛,“好奇什么?”

苏子瑜一本正经全然不似开玩笑地回答:“这栏杆什么时候会倒,估计也快了。”

“……”裴楚默默收回了搭在栏杆上的手。

——

一过桥就是射击摊子,围着的大多都是半大的孩子,人小鬼大举着玩具枪乱打。

裴楚指着前面礼品区的小玩意儿,笑着问方迁:“喜欢哪个?”

方迁仰头看他,指了一个抱抱熊道:“那个。”从小到大他没有过一件像样的玩具,若是班里的同学对着这样的熊恐怕只会说一句“幼稚”,但对于他而言却是一种想要都得不到的奢望。

“那个啊,”裴楚伸手拎了拎桌上的玩具步枪,转头去看苏子瑜,递了一把给她,“比比?”

苏子瑜拎着塑料感十足的玩具枪,默了片刻,然后就勾唇笑了,刻意掩藏的艳丽再也遮掩不住,美得近妖的面容晃得人心头一悸,但偏偏那一双眼睛却是清澈明亮,带着点多年来沉淀的傲气,“手下败将,比就比。”

拿着枪在手里掂了掂,忽然脸上有阴影罩下,苏子瑜偏头,是裴楚站在了身边,他个子高,长手长脚地往那儿一站,光线立时被挡了大半。

他笑:“还指不定谁输呢。”

苏子瑜回神,轻哼一声,双手半举,枪口对准了其中一颗气球。

“砰——”

气球应声而破的同时身旁紧跟着传来子弹飞出的声音,裴楚对面的墙上一个气球也随之破开。

苏子瑜手上动作很快,只听得一声接着一声的炸裂之声。裴楚紧随其后,在她枪响之后也快速扣下扳机。

19发子弹发发命中目标,还有最后一枪。

裴楚垂眼,身侧的女人神情专注,她总是这样,不论做什么都是如此认真,便如此刻,不过一场游戏,也是全身心地投入,一丝不苟的模样就好像是对面站的是个穷凶极恶的罪犯。

他有些好笑,又觉得她认真的样子好看到犯规。

真是……带感。

苏子瑜稍稍移动枪口,对准了一个粉红色气球,手指微勾。

身边的男人也勾起了手指。

“砰——”

两颗玩具子弹几乎在同一秒出膛,随后传来一声轻响。

应声炸裂的却是只有一个气球。

两人竟是在同时射中了同一个目标,分毫不差。

苏子瑜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转头,男人露出浅浅的笑,眉目间尽是倨傲。

“还算对得起你的指点吧?”裴楚在警校时,射击成绩最为薄弱,后来是苏子瑜带他练习的。

“还算过得去。”

摊子老板垮着脸不情不愿地送出了抱抱熊。

苏子瑜放下枪,朝方迁招手,“过来。”

方迁小跑两步,没等反应手上就多了一把枪。苏子瑜先是教了站姿,然后从背后环着他,“举起来,看着标尺上的缺口……”

裴楚抱着熊站到一边,偌大可爱的抱抱熊搭着他那一身正装有些许滑稽。目光落在苏子瑜身上,她正低头矫正方迁握枪的姿势,侧脸是罕见的温柔。

时光像是回到了大学时代,射击场上冷酷飒爽的女孩停下练习淡淡地看他,“你持枪的姿势不对。”

明明那时那么讨厌他,还是肯耐心地指导,她的心其实比任何人都要软。也是从那天起,最讨厌练枪的他开始天天往射击场跑。

之后,方迁玩得很嗨,虽然并没有打中多少个气球,但脸上的笑遮也遮不住。

——

离开射击摊,苏子瑜去饮品店买奶茶。

裴楚跟方迁等在一旁。

不远处有家精致的饰品店,正对着玻璃的货架上满是各式的娃娃玩偶。

“走,进去看看。”

裴楚带着方迁直奔毛绒娃娃区,手在半空划过,一个任君挑选的动作,这要不是颜值撑着,难保不是爆发户的既视感,“想要哪个?自己挑。”

方迁有些愣,手里还抱着那个打气球赢来的熊,“不是有一个了吗?”

裴楚颇有些嫌弃地拎起他怀里那只熊,煞有其事地道:“这熊放在摊子上那么久,脏得很,不卫生,赢了图个开心就好,你再拿只新的回家。”

“哦。”

方迁不疑有他,挑了个可爱的大白玩偶,裴楚又买了些别的小东西给他。

结了账从店里出来,苏子瑜正好买完奶茶。

三个人人手一杯热乎的奶茶继续慢悠悠逛着。

——

如此逛到八点多,苏子瑜考虑到方迁明天还要上课,于是提议可以回去了。裴楚对这一晚上甚是满意,愉快地就应了,拿了钥匙去取车。

苏子瑜和方迁等在路边。

夜色凉凉,方迁的脸都被冻得红扑扑的,但心情却是格外的好。可能因为停车场人多车多,裴楚去了有一会儿了还不见过来。方迁搓着手去看苏子瑜,“苏姐姐,我给你唱歌吧。”

苏子瑜乐得看他这活泼的模样,自然不会拒绝,“好啊。”

他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轻声唱着:

“树上一只小猫咪,地上两个洋娃娃,

啦啦啦~啦啦啦~

下雨啦,猫咪你快快跑呀,

下雨啦,抱着洋娃娃回家,

……”

调子有些怪,路过的行人纷纷投来善意好笑的目光,苏子瑜的脸却是骤然发白。

方迁唱着唱着觉出不对来,“苏姐姐?”

苏子瑜冷着脸,居高临下地看他,“这首歌,谁教你唱的?”

方迁被她吓到,调子噎在喉咙里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是江姐姐。”

周围人声喧嚣,苏子瑜却觉得静得可怕,脑子里只有那首小歌谣在重复着。

她嗓子哑得厉害,嘴唇动了好几次都没发出声音来,“江姐姐?她叫什么?”

方迁想了想回答:“江亦姝。”

苏子瑜呼吸一窒,“你怎么认识她的?”

“以前我和奶奶在菜市场摆摊,江姐姐人很好,总是帮我们,她还教我唱歌,说要带我去看爸爸,”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情绪低下来,“可是第二天她没来,之后也一直没有来。”

苏子瑜牙关紧咬,浑身似要冻僵了一般的冷。

江亦姝当然没去,因为——

她死了。

——

裴楚把车开到路边的时候只看到方迁一人,苏子瑜却不见踪影。

“她人呢?”

方迁关了车门,回答:“苏姐姐说她走回去。”他犹豫了会儿,再次开口,“她好像不高兴了。”

裴楚下意识皱眉,“怎么了?”

“因为江亦姝姐姐,是我前两年认识的一个好心人,苏姐姐好像认识她。”

“江亦姝?”裴楚脸色一变,猛然回头。

方迁露出怯怯的表情,不明白为什么提起江姐姐,大家都是这样的表情。

“对啊。”他把跟苏子瑜说的那些话重复了一遍,然后拿眼偷瞄裴楚,“怎么了?”

裴楚敛神,“没事。”

后头有人狂按喇叭,他骂了声“靠”,缓缓发动了车子。

——

把方迁送回去,回到家也才不到十点。裴楚把熊顺手放在沙发上,又翻出那件从张幕手里拿回来的冲锋衣套在了上面。看着呆萌的抱抱熊穿着苏子瑜的衣服坐在那儿,他一下没忍住,自个儿先笑了。

“苏子瑜,你要是有这熊这么乖就好了。”

他挨着抱抱熊坐下来,开了电视随便转了个频道,然后拿出手机打开浏览器,在词条里输入“江亦姝”三个字。

出来的内容很少,只有一条青南财经大学的录取信息公示。

电视里正好在放综艺,几个主持人呵呵直笑,裴楚半倚在靠枕上盯着那条公示神色不明。

不知过了多久,他关了页面,然后给苏子瑜发微信。

——

同样的夜晚。

苏子瑜坐在玄关处的地上,方青青已经被陆琛接走了,没有开灯的房间里静得可怕。

风吹客厅的窗帘荡起又落下,她的视线在这一起一落间慢慢变得模糊。

有光在视野里闪耀。

无边无际的油菜花田里,两个小女孩在田埂上奔跑。

田野尽头是片池塘,岸上种满了桃树,粉色的花朵千树万树地开着。

稍大些的小女孩编了个小花环戴在头上,“阿瑜,妈妈教的歌,你会唱了吗?”

年幼的苏子瑜懵懵懂懂地摇头,“姐姐再教一遍。”

“好啊。”

春日的阳光和煦,像是爱人的手掌抚过肌肤,田地里小女孩清亮的嗓音悠悠扬扬。

“树上一只小猫咪,地上两个洋娃娃,

啦啦啦~啦啦啦~

下雨啦,猫咪你快快跑呀,

下雨啦,抱着洋娃娃回家,

……”

画面变换,转眼变成了空旷的道路。

绿色的出租车缓缓启动远离,后座的女孩将小半个身子探出窗外,“阿瑜!阿瑜!”

“姐姐!”小苏子瑜追在车后,哭得声嘶力竭,“姐姐不要走!”

后头一只大手一把拽住她,男人沉着脸咬牙切齿地吐字,“别哭了,跟我回家。”

“爸爸,我要姐姐!”

男人毫不理会,将她夹在腋下往回走。

前方的车越来越远,她忽然听到哽咽的歌声,那是姐姐常常教她唱的歌。

“树上一只小猫咪,地上两个洋娃娃……”她和着也唱起来,眼睁睁看着出租车带着姐姐离去,至此再也不曾回来。

……

歌声穿过了遥远的时光一遍又一遍地在耳畔响着,苏子瑜脊背僵硬,缓慢地掏出了手机,亮起的屏幕下她脸色苍白冷酷,像是结了一层霜一般。

在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是对着一张老照片拍下的,很模糊,只能勉强看清上面两个小女孩的模样。

“姐姐……”有泪珠滴下,苏子瑜粗鲁地用袖子擦过屏幕,掩饰了那滴泪也掩住了那张照片。

(本插画为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撸君)

自从被林宗良收养之后,他将她保护得很好,所以几乎没有人知道除了陆琛之外,她其实还有一个亲姐姐,跟着母亲姓,叫江亦姝,在父母分开后跟着母亲一起生活。

苏子瑜曾经从家里逃走,徒步数公里去找过江亦姝,在老旧的小区里,看见她一手挽着母亲,一手挽着继父,脸上笑意盈盈,稀薄的霞光渡在周身,耀眼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就那样从苏子瑜身边走过,她根本就没有认出分别不到一年的妹妹。

而彼时,苏子瑜却是在父亲和同学的暴力下苦苦挣扎,明明是亲姐妹却有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那一天她在原地站了一整个晚上,看着母亲新家的灯盏亮起又熄灭,如同她的心,充满着希望又被打破。

此后她再没有去找过母亲和姐姐,哪怕九死一生坠入地狱。

直到四年前林宗良的一通电话带来江亦姝的死讯,她从“Dream”大楼15层的休息平台上一跃而下,死时还怀着五周的身孕。

那一刻,苏子瑜握着手机站在首都警局门口,来往众人友好地打着招呼,她一一都应了,神色半分都没有变,仿佛死的那个人不是她的亲姐姐,而是一个陌生人。只是旁人都看不见的袖子下,指甲都已经刺破了掌心。

电话里林宗良轻声叹息,“阿瑜,你放心,我会查清楚的。”

江亦姝跳楼最终归于自杀,林宗良亲自调查亲自定的结果。整个期间她都未曾插手,也没有去墓园吊唁。也许在很多年前的那个傍晚,江亦姝就已经远离她的生活,从此便再无瓜葛。

今天如果方迁没有唱起那首童年歌谣,可能她都快忘了吧。

——

不知在黑暗里坐了多久,苏子瑜忍着腿麻慢慢站起来。

手机随手扔在餐桌上,她按下墙边开关,“啪嗒”一声,水晶灯与手机屏幕一道亮了。

苏子瑜瞥了眼,主屏幕上显示——痞子裴:[动画表情]。

点开微信,下一秒聊天界面里立时跳出一个表情,呆萌的蜜桃猫双手比在脸上左扭右扭,头顶配字“喵~”。

苏子瑜回了个问号。

在卫生间洗了把脸,又去厨房按了电水壶开关,手机已经响了两次。

痞子裴:[你刚才怎么先走了,方迁说你不高兴?]

大约是久不见有人回,隔了三分钟之后又有一条:[子瑜?]

苏子瑜情绪不高,只想洗个澡去睡觉,并不想搭理他。

那头锲而不舍:[我有正事跟你商量。]

以为是砍头案的后续工作,苏子瑜抄起手机回:[说。]

过了好几秒,对面跳出信息:[工作狂],外加一个擦汗的表情,[刚妹最近练射击,帮忙指导下如何?]

苏子瑜皱眉,这叫什么正事?[嗯。]

界面顶端“对方正在输入”几个字忽然一变,下一秒弹出一条语音来。

裴楚的声音传出来:“真不高兴啊?”

苏子瑜放下手机不打算继续聊天,回房间拿了睡衣准备洗澡。

路过餐桌手机又“叮咚”一声响。

[来,给你裴大爷笑一个。]

下面紧跟一个表情——神情略贱的小宝宝撕了自己的衣服,浑身只余比基尼,配字“不要压抑自己的天性”。

苏子瑜眉角一抽,盯着那个小宝宝白花花的肉体,快速回了一句:[下流!]然后直接删除好友。

——

某高档小区的公寓里,裴楚从沙发上跳起来,“呀!苏子瑜你这个混蛋!”

看着聊天界面里“苏子瑜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那段话,他一下又一下舔着后槽牙。

围着沙发走了几圈,撞在枪口上被炮灰的某人心情还是不爽,把那张坏宝宝的表情发到了“宁城刑警队男神”群里。

裴楚:[这表情很下流吗?]

二蛋跟守在手机前似的,下一秒就弹出消息:[老大,咱能不装纯吗?这叫下流?给你看看啥叫真正的下流。]

[表情]一个贱兮兮的男性表情人物穿着妖娆美裙旋转跳跃,下面配字“我萌故我在,你污你狗带”。

实在是……没眼看。

有人排队跟上:[表情]同样是耍贱带点小颜色的表情。

刚妹弱弱地也发了一张无法描述的表情。

一时间,车速狂飙,嗨得不亦乐乎。

裴楚看着那一张张不忍直视的表情包,忽然举了手机放到抱抱熊面前,“看到没,这才叫下流。”

眼看群里斗图斗得起劲,他学着苏子瑜回了句:[下流!]接着随手发了张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图发上去。

裴楚:[赶紧拿去洗洗眼睛,默念一百遍。]

众人:[靠!]

二蛋:[沃日尼玛呦!]

刚妹:[……]

——

没继续在群里聊骚,裴楚一只脚架在茶几上,整个人仰躺在沙发里。

电视机里播着广告,天花板上中央空调呼呼地吹着暖风。

他离开群聊界面,唇边的笑也随着聊天的终结而消失。

转着手机想了片刻,他给戴局私发消息:[戴局,上次让你查的人,有结果了吗?]

——

收到裴楚信息的时候,戴局刚按响庄时叙家的门铃。

屋内传来踢踏声,防盗门随即打开,“戴局长?”

戴局笑得见牙不见眼,伸手拍拍庄时叙的肩膀,“时叙啊,好久不见了。”

世人皆知,七年前虞城一场黑客大战庄时叙一举成名,但却鲜少有人知道当年正是在虞城任职的戴局顶着各方压力力挺他协助警方。

客厅一盏水晶吊灯,光线明亮。

戴局四下打量了几眼,“这两年你一直待在宁城?”

庄时叙倒了两杯茶,在沙发另一边坐下来,“也没有,去了很多地方,去年才定下来。”

“你呀你,身体如何了?”

“好多了。”他笑笑,肤色苍白,似乎永远都没有血色一般,“戴局忽然登门,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吧?”

戴局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叙旧,而是本着一个都不放过的原则来招揽人才。

“是这样,我想邀请你以专家顾问的身份留在警局工作。”之后又说了公安系统被入侵的事儿。

庄时叙凉透的手指碰着杯壁轻轻滑动着,在学校碰到苏子瑜的时候他就知道,大概如今平静的日子要被打破了。

荣光之下也许很少有人知道这个被誉为“王者”的男人其实并不喜欢计算机,只是没得选择。若是万事能随心意,庄时叙觉得在小村里做个老师便是顶好的。沏一杯热茶,看着孩子欢畅展颜,要是得了空,不妨约上三五好友周边散步旅游,那才是他心心念念的生活。

“戴局,很抱歉,这件事我不能应。”

“你不用急着回答,考虑清楚了再给我答复。”

戴局抽了一张名片放到茶几上,“时叙,你帮阿楚的事学校老师都知道了吧?一个和警方有关系的人,他们会怎么想呢?我不明白你为何想要隐退,可是你不该这样,一个人本事多大,责任就有多大。

“现在谁也不清楚对方入侵公安系统的目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来者不善。你知道资料库里有多少东西吗?卧底资料、家属信息、重要指示文件……万一这些落到不法分子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庄时叙不语,戴局也不在意,见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准备离开,“平安夜晚上有个轰趴,在紫苑山别墅区15号,我希望你能来。”

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戴局长体谅大家工作辛苦,宣布要给重案组的同志们放一晚上假,由其他组人员代替值班,在平安夜晚上租紫苑山的别墅开轰趴派对。局里上上下下奔走相告,大家都表示十分震惊。

24号,一整日的阴天,受冷空气南下影响,温度直逼零下。

苏子瑜今天休假,舒坦地睡了个懒觉,到了10点起床,陆琛打来电话约她吃午饭。

到了陆琛家里,方青青早就备好了一桌饭菜,一家人难得小聚,气氛融洽。

吃完饭,苏子瑜在客厅里看了会儿电视,见时间差不多,和方青青打了声招呼就拿了外套起身离开。

电梯门打开,正巧出门买水果的陆琛从里头出来,“回去了吗,怎么不多待会儿?”

“晚上还有事。”防盗门大开着,苏子瑜站在玄关处换鞋。

陆琛知道她晚上有聚会,点点头没再挽留,只伸手替她戴上大衣帽子,又从塑料袋里摸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平安果给她,“外头有些冷,别着凉了。晚上好好玩,开心点。”

苏子瑜拉好衣服拉链,巴掌小脸一半都被遮在帽子里,“知道了。”

——

年轻人爱过圣诞节,因此节日的氛围格外浓重。心形气球扎在行道树上,整条道路都是一片粉色。

跟陆琛告别离开之后,苏子瑜没有回家也没有急着去紫苑山别墅区,而是转道去了城北。

下午三点刚过,刮起了西北风。

菜市场里逐渐热闹起来,大爷大妈们开始为晚餐精心挑选食材。苏子瑜紧了紧外套,缓步走在一家水产摊前。

“老板,给我来条鲫鱼。”有女人苍老嘶哑的声音响起,“挑个大些的,我女儿最喜欢吃我做的西红柿鲫鱼汤了。”

只见老板利落抓起一条鱼,刮鳞去内脏,几分钟就处理得干干净净,然后用袋子装好了递给女人。

女人拎着袋子转身,苏子瑜立刻偏头,宽大的帽子遮住她的脸,余光瞥见女人晃到了对面蔬菜摊前。

“真是可怜,”水产摊老板跟妻子闲聊起来,“女儿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不能接受现实。”

苏子瑜心头闷得难受,装作挑鱼的模样,随口问了句:“什么?谁可怜?”

老板是个爱唠嗑的,手指了指对面,声音压低了些,“就是她呗,四年前女儿被负心汉抛弃,而且啊未婚先孕,想不开就自杀啦。可怜了老妈呦,这不,天天都买一条鲫鱼回去,听人说是她女儿死的那天打来电话跟她说想吃鱼,结果临了没等来回家吃饭的女儿,倒是等来了噩耗啊。”

女人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挑完了菜径直往外去了,苏子瑜来不及细想立刻远远跟上,一直到了小区楼下才停下来。

远远地看着女人脚步蹒跚地爬上了楼,虽然不能亲眼看到,但大约也能猜出她是如何精心地准备接下来的晚餐,然后静静地等待女儿回家吃饭。只是永远都等不到了,余生所有的晚餐,女儿都将缺席。

苏子瑜看着陈旧昏暗的楼道,眼睛里却对不准焦,茫然地发着呆。

姐姐江亦姝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乐观、开朗、善良,似乎老天格外的偏爱她,她一直都活在阳光下,活在欢笑里。

情伤真的会让这样的人自杀吗?

不!

这样的念头一起,苏子瑜便猛然一怔。虽然分开多年,但是江亦姝的脾气和性格她太了解了,如果真的选择自杀,为什么会在前一天答应方迁要带他去看爸爸?为什么会在当天还给母亲打电话指定晚餐吃什么?

可是……当初是林宗良定的案。如果江亦姝的死有问题怎么可能会没有查出来呢?

苏子瑜被自己的想法骇到,脸色冷淡得和这冬日的温度一般。

庄时叙从车库开车上来就看见苏子瑜一动不动地立在楼道对面,帽子下露出的脸冻得通红,显然是站了很久,看起来不像平日所见的冷酷女警,反倒有些楚楚可怜,莫名让他心头一软。

“苏警官。”

一声鸣笛拉回苏子瑜的思绪,抬头就见身边白色的轿车缓缓摇下车窗,露出庄时叙苍白俊气的脸。

“庄先生?”

他下了车,“以后可能就是同事了,不用这么客气,喊我名字就好。”

戴局邀请庄时叙进警局协助的事苏子瑜略有耳闻,听到这话微微颔首,然后道:“我叫苏子瑜。”

大抵是为了让庄时叙也叫名字,她一本正经地介绍了自己,神色平静寡淡。

庄时叙却是险些笑出来,虽然相处时间并不算长,但他发现这个冷艳的女刑警总是有种冷幽默感,用很是平淡的神态和语气说出令人啼笑皆非的话,在众人都笑得前俯后仰之时还一脸茫然。这大约就是网络上常说的“反差萌”吧。

“咳咳,我知道你叫什么。”他握拳虚掩着唇咳了两声这才压住了笑意,“戴局邀请我去紫苑山参加派对,苏警……子瑜,你应该也去吧?要不要一起?”

苏子瑜下意识蹙眉,刚想拒绝,又听他道:“我对大家还不熟,你不介意的话路上可以跟我讲讲,毕竟以后都是同事,希望这次能相处融洽。”

“好。”

庄时叙淡笑,绕过车头要去开门,却被苏子瑜一把拦下,“我自己有手。”她向来不耐烦那些,坐车还要别人拉门,浪费时间又毫无意义,实在难以理解。

庄时叙见她已经坐进了副驾驶,摇头忍着笑了一声。以前在首都警局就领教过她的直率了,如今依旧是作风不改。

车子缓缓驶出小区,苏子瑜接到了裴楚的电话。

刚接起,对面就直接问:“你在哪儿,下班我去接你。”

“不用了,庄先生……”似乎是想起要直呼其名了,她顿了一秒又改口,“时叙和我一起去紫苑山。”

——

另一边,裴楚看着挂断的手机界面半晌没动。

二蛋和刘乐佳几个人正在讨论买什么款式的圣诞帽过派对,刚妹招呼自家师父一起,举着手机伸到他面前,“师父,你要什么帽子?”

裴楚瞥了眼,是楼下一家饰品店的微信,朋友圈里都是款式精美的圣诞帽和圣诞饰品。

他脸上出现一种值得玩味的表情,薄唇轻启吐出三个字来,“绿帽子。”

众人:“……”

——

紫苑山是宁城有名的度假胜地,别墅区位于半山腰,白墙黛瓦,端的是水墨画中江南的韵味,也正因为这独特的风格常年吸引着各地的游客前来。平安夜也不例外,比之平日更加热闹,租别墅开派对狂欢的不在少数。

门牌号15的别墅里传出一阵激动的喊叫声。

二蛋大手大脚坐在沙发上操着手机架势十足,手指恨不得戳破手机屏幕。

“我靠!看我今天怎么虐你!”

对面刚妹同样的架势,“蛋哥,你少吹牛了!”

刘乐佳布置完别墅,凑过去一看,二蛋手机上赫然是小游戏连连看。

“嘁,我以为什么呢,你们俩幼不幼稚啊!”

二蛋不服气,“男人的世界你不懂。”回头一瞥,好嘛,刘乐佳脱了外套里头一件低领毛衣裙,锁骨优美,加上靠得近,他没来由一阵脸红。

这一分神,刚妹却是已经赢了,他顿时懊恼地骂了声:“靠!再来!”

“啧啧,年轻人怎么就这点出息,过来打牌了。”餐桌上梁耀辉拆了一副扑克牌招呼大家。

一堆人立时风风火火地凑过去,连一直坐在角落玩手机的庄时叙都被脑残粉二蛋拉了过去。

院子比里边安静得多,苏子瑜屈膝坐在一块大石上透过栏杆看着山下万家灯火,脑海中不由想起女人蹒跚上楼的背影,胸口一阵发闷。

山上风大,吹得头发和衣角不停晃动,忽然烈烈北风被阻,转头一看是裴楚,高大的身子挡住了大半的冷风。

他一向怕冷,西装三件套外还穿着大衣,脖子上也挂了围巾,饶是如此还是被冻得不停搓手。

“大冷天的你在这悟道啊?”

苏子瑜心情不大好,并未作声搭理。

裴楚余光瞥见她微抿的唇角,素来是情绪低落时才有的动作,他忽然命令道:“你把微信给我加回来。”

“不要。”

“苏子瑜,我是你上司知不知道!”

苏子瑜眼皮一掀,唇角抿出一抹浅淡的笑,美艳立显。她动了动手腕,“想打架?”

裴楚的不满尽数被这淡淡的一句话打散。

“苏子瑜,你是女人,别整天喊打喊杀的。”裴楚若有其事地正了正脸色,“我们是搭档,平时经常沟通,你把我删了以后做事不方便啊。”

“我们可以当面沟通。”

“喂喂,你不要太嚣张啊,”裴楚愣了好几秒才说话,气急败坏的,“小心我把你发配到档案室去发霉,求我都没用。”

苏子瑜嗤笑一声,不再理他。

可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这么胡搅蛮缠的一打岔,之前积攒起来的那些负面情绪在顷刻间偃旗息鼓。无声无息的,连她自己都搞不懂。

也许是他痞里痞气的腔调太过讨厌,以至于会让人暂时忘记别的事。她这样想着。

庄时叙又输了一局,在发牌的间隙回头看了眼窗外,昏昏暗暗的夜色下,苏子瑜目光远眺,脸上分明没什么表情,但眉梢却溢出几不可见浅浅的柔色。

庄时叙眸光一敛,手指在牌面上扣了扣,回神慢条斯理地整理分到的扑克牌。

两人无言地坐了好一会儿,夜里湿寒浸骨,就在裴楚觉得自己快被冻僵的时候,刚妹推开窗子喊:“师父,戴局和程法医来了,可以进来吃饭啦!”

——

厅里多摆了两张长桌,冒着腾腾热气的鸳鸯火锅咕噜咕噜沸腾着。

戴局坐在刑警队这一桌,考虑到庄时叙和裴楚、苏子瑜是旧识便也拉了过来坐着,程沉也在。

大厅里布置精美,门旁摆着圣诞树,很有平安夜的氛围。戴局带头举杯喝酒,这种寒冷的夜里大家伙围着一起吃火锅喝酒,日子又特殊,不免让人觉得心底熨帖。

苏子瑜席间话不多,耳边尽是欢声笑语,她取了肉片烫熟在裴楚替她调好的酱碟里一滚,放入口中,十分鲜嫩可口,那热乎的温度几乎要顺着食道淌遍全身。在很多年前,这样温暖的场合,她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戴局还要回家陪老婆孩子,吃得差不多便提前离开了。

没了大领导,大家玩得更加嗨了。

酒过三巡,梁耀辉有些醉,拎着酒瓶摇摇晃晃站起来,竟是趁着酒兴唱了起来,“黎明已带我上路,我不能停下脚步,善良的人在为我祝福……”声音浑厚,撇开这些年的懒散不说,他也曾斗志昂扬过,歌声总不免带出些怀念和说不清的怅然来。

这刚起了头,二蛋跟着便一起唱:“黄昏落下来帷幕,其实我并不孤单,再多的苦我愿意付出。”

他醉眼迷蒙,手揽着梁耀辉,跟部队里拉歌似得声音洪亮,不是流行的调子,唱的全是信念与坚持,“我在风中追逐,寻找那前面的路,我要把这黑暗征服,所以我不能输!”

身侧击打之声缓缓而起,苏子瑜抬眼去看,只见裴楚硬朗俊气的面容上浮起淡淡红晕,灿若星辰的眼眸微湿,耀着摄人夺目的光华。他转头冲她淡笑,指节微屈一下一下击在桌面上,打着拍子和了上去,“我在风雨中追逐,寻找那前面的路,我要把这黑暗征服,所以我不能哭,不能输!”

他一向恣心所欲,庄重的词在他唱来倒是旷达肆意得很,在责任大义中添了丝人情。他们是警察,昭昭天理总要有人守护,但他们也是平凡人,会痛会累,会哭会笑,为的也不过是还受害人一个公道罢了。今日之后道路依旧修远,但无人会退缩。

众人皆被感染,便是庄时叙和程沉都不例外,到了下半段齐声而和:“我在风雨中追逐,寻找那前面的路,我要把这黑暗征服,所以我不认输;我在风雨中追逐,寻找那前面的路,我要把这黑暗征服,所以我不能哭,不能输!”

苏子瑜独来独往,严肃克制几乎被刻进骨子里,平常不会跟着大伙瞎闹。但此时氛围极好,酒饮微醺,不免让人精神放松。她学着裴楚的模样屈指击打桌面,跟着一起唱:“我在风雨中追逐,寻找那前面的路,我要把这黑暗征服,所以我不能哭,不能输!”

副歌翻来覆去的这几句唱得人心中激荡。

这个平安夜没有加班没有案子,和乐的气氛感染着每个人。也许在此后很多年里,这一晚都将铭记于众人心中,每每回想便忍不住莞尔一笑。

一曲唱罢,二蛋笑着胡侃:“我跟你们说,咱们这做警察可比那些公司上班的有意思多了,连看小电影都光明正大的而且资源齐全!”

大家顿时乐了,轰然大笑。

程沉坐在他边上,笑得直摇头,“合着你小子当警察就是为了看片啊。”

“去去去,程法医这你就不懂了,我是欣赏人体艺术。”

有人插话:“那你可以去程法医的解剖室欣赏啊。”

“哈哈哈。”

嘻嘻哈哈笑了一阵,有人顺着问了个正儿八经的问题,“要不咱们都说说有什么圣诞愿望呗。”

这问题大抵跟“你有什么梦想”差不多,乍一听有些可乐,二蛋把一只手举过头顶,“我先来,我毕生的追求就是看尽天下好片。”

“臭小子!”梁耀辉一跟筷子砸过去,“我老了,没啥大愿望,争取明年退休。”

“梁叔,你就别折腾了,你的申请戴局肯定不批,哈哈哈。”

有人开头,众人也都纷纷发言讨论起来。

二蛋蹭到自家偶像身边,殷勤倒了杯酒,“庄大神,你呢?”

聚会最容易拉近关系,打成一片,其他人纷纷看过来,“庄大神这样的人生大赢家,应该没什么心愿了吧?”

喝了酒,庄时叙没有血色的脸上浮起少许红晕来,“当然是有的,只愿与明月清风相伴,无纷无扰。”

苏子瑜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那头已经轮到程沉,他左手持筷,夹了一块肉囫囵吃了,然后才道:“我希望能多睡个好觉,少被你们刑警队剥削。”

笑闹中刚妹转头看向苏子瑜,“副队,你的愿望是什么?”

心口那道旧伤疤微微地泛疼,眼前有血色铺展,苏子瑜垂眸,喉头微哽。她从10岁起就再没为自己活过,哪还有什么愿望,非要说有什么执念,恐怕也只有……

“赎尽心里的罪。”

刚妹不解还想再问,刘乐佳却叫起来,“下雪了!”

窗外忽然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山脚下有人放烟花,一朵连着一朵绽放在夜幕中,遥远教堂里传来颂歌。

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初雪吸引,起身一个个都往院子走。

苏子瑜站在廊下,伸出手,飞扬的雪花落在掌心,微微的凉。

裴楚倚身在门框上,眼底荡着她的模样,暗夜白雪,时间都像是静止了。

子瑜,我愿余生漫漫,伴你同行。

——

快到晚上9点,好些同事都已经迷迷糊糊了。

裴楚坐在椅子上飞着扑克牌,苏子瑜有些累,窝在沙发里闭眼小憩,其他人有的还在玩游戏。

忽然刘乐佳大喊了一声。

回头,原来是程沉吐了她一身。

“程法医,你对我可真客气啊!”刘乐佳看看自己和程沉身上脏兮兮的呕吐物,险些抓狂。

二蛋晃晃悠悠过来扶程沉,做了个冲锋陷阵的动作,“去楼上!换衣服!”没两步反倒连人带自己都摔了一个跟头。

“行了行了,你自己都快不行了,起开。”刘乐佳嫌弃地踢开他撑着程沉往楼上走。

二蛋仰躺在地板上,呵呵傻笑。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还没睡的只剩裴楚、庄时叙还有苏子瑜,三个人草草打扫了下屋子,这场聚会才就此落幕。

苏子瑜的房间在走廊最深处,裴楚住在对面,推门进屋前忽然被他喊住,“喂。”

“什么事?”

他一手搭在把手上,很是正经的表情,像是在说什么重要案情一样,“把好友加回来。”

一天说了两遍可见执念之深,苏子瑜有些啼笑皆非,“看心情。”

——

回到房间,苏子瑜洗了个澡,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床上手机正好响了一声。

点进微信一看,是条好友验证:裴楚请求添加你为朋友。

苏子瑜想了想,还是点了右边绿色的“同意”。

——

另一边,裴楚看着聊天界面“你已经添加了苏子瑜,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这句话,心情大好,不由吹了声口哨。

刚想着发条消息过去,一通电话忽然打了进来,地址显示为首都。

接起电话,那头声音低沉偏哑,“阿楚吗?我是宋文。”

裴楚脑子里猛然静了一瞬,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宋叔叔?你回国了吗,现在在哪里?”

电话那头的男人正是拜托仲越寻找已久的人,名叫宋文,是长期工作在非洲的一名无国界医生。

“刚下飞机,马上就给你打电话了,”嘈杂的环境里,宋文语气有些不解,“仲警官已经联系过我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手指捏着眉骨,裴楚道,“宋叔叔,你认识江亦姝吗?”

“江亦姝?有点印象,她好像是阿宁的学生吧,你问她做什么?”

宋文口中的阿宁正是裴楚的小舅舅骆邵宁,四年前因为车祸死在了宁城。

在裴楚年幼时,家里老爷子还未退休跟着部队驻扎在边境,父母也长期在国外,因此他童年大半时光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小舅舅骆邵宁比他大10岁,可以说是一手带大了他。那才是真正的混世魔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他现在这些个脾性有很多都是受了骆邵宁的影响。

他们实为甥舅,更多时候却像是父子亦或兄弟一般。

2014年秋天,裴楚前往云南执行一项缉毒任务,回来已是三个月后,等待他的却是骆邵宁在宁城车祸身亡的噩耗。

他后来看过卷宗,车祸原因是货车司机闯红灯,证据确凿,似乎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

可是骆邵宁为何忽然出现在宁城,出事前一天他还在美国谈一个极其重要的合同,事关2个亿的生意。而且,后来暗中多方调查也确实找出了更多的疑点。这些问题一直令裴楚耿耿于怀,他不信那只是一桩单纯的车祸,因此在后一年人员调动之时主动申请调往宁城。

已经四年了,他至今还记得去云南之前,在骆家后花园里,骆邵宁靠在躺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唇边有若有似无的笑意,“等你回来,我告诉你一件事。”

裴楚闭了下眼睛,“我回来了,是你失约了。”

久久没有听到回应的宋文道:“阿楚?”

裴楚回神,“这件事说来话长,宋叔叔,你在国内待几天,我找个时间去见你。”

“这段时间我都在首都,你不用急,那到时候再联系。”

“嗯。”

挂了电话,把手机往桌上一扔,裴楚起身走到窗边,脸色已然沉沉。

外面白雪飞扬,映着山下灯火点点。他打开窗,任由冷风灌入,渐渐吹熄心底的烦躁。

有轻声的呢喃散在空气里:“江亦姝,你和小舅舅的死到底有什么关系……”

——

几个小时前。

紫苑山33号别墅位于别墅区最后面,当年因为设计失误,和其他建筑之间颇有段距离,看起来像是和整个小区分离开来一般。而今天它被一个女人租走了。

这个女人此刻正在床铺上苦苦挣扎。

金色的波浪卷发铺满枕头,一身连衣包裙配着貂毛短袄,十足贵妇人的打扮,现在却是衣衫褶皱,浑身抽搐。

她叫李倩,嫁给了一个妇产科医生做老婆,父亲是当地某百货大厦的老板,一生可谓顺风顺水,每日喝茶美容过着旁人羡慕的生活。

可现在,她快死了。

“啊……”压低难忍的声音从唇间溢出。

心跳越来越微弱,李倩感觉到死亡的阴影笼罩,体温不断上升,可是身体却冷得像冰,仿佛有一只手扼住了脖子,她越来越急促地呼吸,和拉风箱似的一声又一声。

床边鬼魅般站着一个人,在漆黑没有开灯的房间里根本看不清容貌。只有那双眼睛隐约折射着些许寒光,平静无波地盯着床上。

“痛苦吗?”

忽然,那人动了,缓缓地轻轻地抱起李倩,像是对待着深爱的恋人,手指顺着额头划下,一路掠过眼睛、鼻子,最终落在了唇上一下下摩挲着。

李倩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无力地挣扎着试图从他怀里爬出去,呜咽声破碎得厉害,“为……为什么?”背上冷汗涔涔,她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

“因为我可是痛苦了很多年呢。”那人继续开口,只是声音很冷,幽幽的仿若是从哪部惊悚电影里传出来的。

李倩抖着手要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却抓了个空,那人讥笑地看着她这徒劳的动作,缓缓地把手机放进她手心,“你想要这个?”

像是癫痫发作,她抖得更加厉害,几次想要按下“110”都没有成功,最后更是连手机都握不住掉在了身侧。终于恐惧和死亡让她彻底崩溃,眼泪疯狂地流下,哑着嗓子想要大喊。

“救……”

然而没能完整地喊出“救命”,她却猛地一怔,身体绷直了,连脚趾都痛苦地蜷缩着,慢慢地眼白占据整个眼眶。

她,停止了心跳。

黑暗中,那人勾了下唇角,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呵。”

编者注:欢迎收看《无声之城·堕落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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