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之城·罪恶净土(四)
前情请看:
《无声之城·罪恶净土(一)》
《无声之城·罪恶净土(二)》
《无声之城·罪恶净土(三)》
虽然苏子瑜一直持反对态度,但是在众人看来,方迁杀人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后续工作陆续展开。
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小心泄露了,还是媒体嗅觉灵敏,自方迁被带回警局后就已经有人猜测。
到了傍晚,一些网络媒体已经开始推送:“校园霸凌引发的惨案”,“霸凌让孩子成为魔鬼”诸如此类的文章了。
方青青看到这些文章的时候,苏子瑜刚下班回家,买了食材在厨房里准备晚餐。
她冲进厨房,靠在门上好奇地问:“真的是15岁的孩子杀了人?”
苏子瑜拢着一把芹菜,菜刀微微抬起又利索地落下,随着“咔嚓”声不一会儿芹菜就被切成了长短一致的小段。
“还没结案。”
方青青自动理解成:还没结案不能明说。
“太可怕了,这孩子平时得受多大委屈才会选择杀人啊,学校里都没人管的吗?真是枉为人师。”
她是翟海高级中学的语文老师,执教数年,对于校园霸凌比普通人接触得更多,也更明白其可怕之处。当大多数人的矛头指向杀人者之时,她却能看到背后恶的积累。
“唉,两个孩子就这么毁了,象牙塔也不全是光明啊,”她拿了个杯子,放了几勺蜂蜜冲了热水捧着暖手,“就说我们学校吧,十一年前有个学生因为霸凌跳楼了,你说这都什么造孽的事儿呀,有时候孩子的恶怎么能那么可怕。”
热了油将切好的芹菜倒进锅里,苏子瑜下意识问了句:“跳楼?”
“对啊,从六层高的楼顶跳下去呢,就我们学校对面那小区。”
苏子瑜立刻想到了昨夜看到的场景,那个站在天台围墙上的人影,“他死了?”
“没有,幸亏命大啊,掉在了三楼雨棚上,出了这事儿他母亲在学校闹了很久,后来拿了赔偿金就让孩子转学了。”
“知道他叫什么吗?”
方青青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听办公室几个老教师说,他大学毕业后做了初中老师,”凝神想了想又道,“好像就在出命案的那个务源中学。”
空气里漫起一股焦味儿,方青青循着味道看去,“阿瑜,阿瑜!菜焦了!”
苏子瑜关了煤气灶,脸上却一副愣神思考的模样,她觉得自己好像找到那块摆错的拼图了。
——
同样的夜晚,刑警队。
裴楚支着一只手,一边翻看着笔录本。
敲门声响了两下,梁耀辉踱步进来,放了杯热咖啡在桌上,“小楚,还不走啊。”
裴楚伸了伸筋骨,拿过咖啡抿了一口,“还早呢,等会儿再走。”
“哎,我是老喽,没你们年轻人精神好,昨个儿熬了一晚上今天就累得不行了,”梁耀辉捶着腰背,“好在案子要结了,可以歇一歇,我这把老骨头可都在抗议了。唉,要不是戴局拦着,我早就退休回家睡大觉喽。”
“梁叔,你一天不提退休就不舒坦是吧。”裴楚不抽烟,但抽屉里也放着几包,多是别人给的,他抽了一根递给梁耀辉,道,“你怕是歇不好了,因为这个案子还没完。”
“我这人从来没什么大志向,只求安安稳稳地退休养老,那些个正义道理都跟我没关系。”点了烟,梁耀辉深吸了一口,随即舒坦地眯起眼,眼角皱纹越发深了,“案子没完是什么意思?你不也认为方迁是凶手吗?”
“有人在嫁祸方迁,既然如此就顺着那个人的意思走,”裴楚笑了笑,重复了今天下午对苏子瑜说的那句话:“有时候默认不是坏事。”
“那凶手是谁?”
“我有些眉目了,但还没找到那人的作案动机。”
梁耀辉点点头,“刚档案室的老杨头还拉着我感慨半天呢,合着是白听他唠叨了。”
那老杨头平日里就神神叨叨的,逮着人就是一顿唠嗑,“他说什么了?”
“这不大家都以为是霸凌引起的命案么,他絮絮叨叨说了些以前类似的案子,什么学生不堪忍受暴力跳楼之类的。”
裴楚想着那老杨头摇头晃脑说话的模样,不由发笑,“这都什么时候发生的,我怎么没听说过啊?”
“十来年前了,发生在翟海高级中学的事儿,那时我被派去别地儿学习了,也只耳闻而已。而且那学生还没死,只是个小案罢了,也就老杨头记得牢。”
翟海高级中学?
梁耀辉抽完烟就回去了,裴楚还坐在办公桌前,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他似乎在哪里看到过翟海高级中学这个名称。
脑子里思绪万千,他努力回忆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顿时有些烦躁地推了把桌上的东西。
笔录本摊开着,停留在傅军的那一页。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一划而过,裴楚眼睛立时亮了一瞬,他想起来了!
上午询问傅军之时,他桌上申请优秀班主任的书面材料里,个人学习简历那一栏上就有着“翟海高级中学”。
此时,桌上的手机响了,苏子瑜的名字跃然于屏幕上。
“阿楚,是傅军。”
“嗯。我知道,”裴楚嘴角一弯,抬手看了下表,抓起车钥匙和外套,起身往外走,“子瑜,我问你一件事。”
——
电话里裴楚声音正经,苏子瑜不觉凝神,“什么事?”
“你吃饭了吗?”
她竟然会觉得他正经……
看了眼垃圾桶里焦掉的芹菜,苏子瑜回答,“没有。”
“那多准备一份吧,我现在过来。”
“姓裴的,你搞什么鬼?”
那头隐隐有马达声响起,“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再去一趟命案现场吗?”
苏子瑜不语。
“可是,你总不能让我饿着肚子去吧。”
——
从警局到苏子瑜所在的小区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
裴楚下车,仔细扯了扯外套,又拿手梳了把头发。这头一回要去苏子瑜家,某人觉得仪表一定要得体。
楼道窗户里一道身影匆匆而下,裴楚站在车旁,风姿优雅。
防盗门应声而开,苏子瑜扶着门看了他一眼。
“子瑜。”
没等过去,她已经走出一步,后头大门缓缓关上。
裴楚:“……”
苏子瑜走到副驾驶旁,“走吧。”
“呀!苏子瑜,你是不是太小气了!我这老远跑来接你,你一顿饭都舍不得?”
苏子瑜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我嫂子在,你进去不方便,我们出去吃。”
“……”裴楚炸起的毛立时又顺了回去,淡定地开了车门上去,“哦,上车,我知道一家不错的西餐厅。”
——
苏子瑜心里记挂着案子,自然不会由着裴楚去那什么劳什子的西餐厅,于是领着他去了附近一家牛肉面馆。
面馆开在小区外头,小小的店面,摆着四五张桌子,若是平日里生意好,外头小路上也会临时支几桌。
店主人是个五十来岁的大娘,在这边开店有数十年了,苏子瑜刚被林宗良领回家的时候,他就常常带她来吃面,大娘没孩子对她难免疼惜几分,总是在她面里多加几块牛肉。
后来林宗良去世,她工作又忙,渐渐地就来得少了。
裴楚正式的打扮似乎和这小店面有些不搭,里头仅有的两桌客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他自个儿却是自在得很,拉了张椅子坐下来。
苏子瑜带着来的,别说是小面馆了,就是路边摊他也乐意。
“两碗牛肉面。”苏子瑜上前点了单,大娘许久不见她了,拉着寒暄了几句。
回来的时候,她顺手抽了双一次性筷子,“现下案子要紧,你便将就些吧。”
裴楚伸手接了那双一次性竹筷,面色如常地应了声,唯有嘴角扬起的弧度泄露了心思。
“面来喽。”大娘端着餐盘过来,一把细面,两颗小白菜,再配上几块厚度均匀的牛肉片,这一碗面看上去就美味诱人。
放下碗,大娘拿眼睛瞄了瞄男人,“阿瑜,男朋友啊?”
裴楚心头一紧,撇开眼装模作样打量起店里装修来。
嗯,越看越有品味了,跟老板娘一样。
“同事。”苏子瑜淡淡解释,不过两个字就讲清了关系。
打发了大娘的八卦之心,转头看见裴楚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面,“不喜欢吗?”果然这人从小养出来的爱干净、穷讲究的臭毛病大抵是改不掉了。
他挑着面条咬了一口,瓮声说了句:“喜欢。”
喜欢你。
苏子瑜没再说话,低头吃面。
旁边桌上一对情侣嘻嘻哈哈聊着天,外面汽车鸣笛声偶有响起,裴楚忽然就觉着这鲜美的牛肉面有些苦,失了食欲。
不动声色地抬眼,苏子瑜垂着头慢慢吃着,动作说不上有多淑女,就是挺自然的。几缕头发垂下来,她不在意地往耳后一挽,灯光下脸上那常有的冷酷都似乎淡了些。
裴楚的心在这一刻变得寂静无声。
——
晚上起了风,推开面馆玻璃门出去,寒风扑面而来,苏子瑜不由瑟缩了一下。
裴楚走上前两步,恰似无意地挡在风口。
到了车上,苏子瑜搓了搓冰冷的手,熟门熟路地开了空调,她对裴楚的车比陆琛的还要熟悉。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傅军的?”
吹风口暖气直对着吹,裴楚有些热,随手扯松了领带,单手打着方向盘倒车,“原本没往他身上想,是他自己太急躁露了马脚,我们前脚抓了方迁,后脚凶器就送上门来了,未免太巧合了一些。”
“的确很可疑,就算方迁是凶手,也的确将凶器藏在了书袋里,但怎么可能只有那把砍柴刀,而真正致宋东亮于死地的裁纸刀却不翼而飞了呢,按理说根本没必要分开藏匿凶器。”
“他不敢把裁纸刀交出来,恐怕是那把刀有些特殊的特征吧,”裴楚想起傅军桌上那叠3A纸,一旁还有着一把裁纸刀。如果他没看错,那把刀前面是断了一个角的,“手套箱里有傅军的资料,是关于十一年前的那桩霸凌案。”
苏子瑜从手套箱里拿出一叠薄薄的资料。
翻开扉页,入眼就是一段简述:2006年7月26日下午3点10分,翟海高级中学一傅姓学生在出租房天台跳楼轻生,重伤。
警方调查判定该生因长期受同学霸凌,导致精神极度抑郁,冲动之下选择自杀……
继续往后翻,有当时现场的照片,彩印稍显模糊,但还是可以看出当时现场的情况,以及傅军的受伤程度。
后头皆是伤处的照片,有些明显就是被人殴打所致,由伤口就能推断出他在跳楼前曾遭受着如何残忍的暴力。
最后是相关人员的侦讯记录。
这样一起逼至学生自杀的案子,追溯源头竟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那年傅军考入翟海高级中学,为了上学近,方便照顾,母亲带着他租住在学校对面的公寓里。刚入学的时候,虽然会有人明里暗里嘲笑他是土包子,但其他倒没什么过分的。
事情坏就坏在一次发作业上,他为了少走两步路,隔着一组的距离将本子扔在了一位同学桌上,奈何准头不好,蹭着人家的脑袋飞过。
正在睡午觉的同学就这样被吵醒了,同时被吵醒的还有深藏在人心底的戾气。从那之后,他便在校园霸凌的阴影下夹缝求生,直到不堪忍受决然跳楼。
苏子瑜合上资料,转头去看沉沉的夜色。
前面一个岔路口,裴楚打着方向盘右转,余光瞥见车窗上她冷淡的脸色。
——
树林还是之前的样子,黄色警戒线围了长长一圈。
苏子瑜问:“现场里里外外都翻了好几遍了,还能找出些什么来?”
裴楚慢条斯理地戴着手套,歪头看见她眼底浮起的疑惑,脊背下意识一挺,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想知道?”
苏子瑜觉得手有些痒,要是平时早就一个过肩摔伺候了,但此时不行。她的强项是射击和无声语言解读,推理、分析能力的确不如裴楚。
“……还请赐教。”
手虚握成拳放在唇上装模作样咳了一声,裴楚道:“好说好说。”
眉毛却是扬得很高,分明是得意的模样,
“你说得不错,现场翻了一遍又一遍,是没什么好查的,所以我们……”他偏头,对上她的目光,“案件重演吧。”
——
风吹过树林,带起呼啸声,深处的树影晃动如鬼魅。
若是此时再下上一场雨,便和案发当日别无二致了。
“现在你就是宋东亮,16号放学后,你打算欺凌方迁,会将他拖到树林的哪个地方?”
苏子瑜放空大脑,顺着他的声音思考,风声萧萧里,她仿佛真的回到了那个被血浸透的晚上。
许久未曾听到回答,裴楚挑开警戒线抓着她的手走了进去。
两人都带着手套,棉布质地,软软的,隐隐能感觉到彼此的体温。
苏子瑜还在思考,无暇顾及,乖顺地跟着走,前边裴楚却觉得背上一阵热意,几乎发出汗来。
小路蜿蜒,走了没几步,路就已经歪向左侧了,裴楚带着她站在小路进来的第一个明显弯曲处。
“是这里。”
苏子瑜四下看了眼,隐约能透过摇动的枝叶瞥见前面的教学楼,“我只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欺负方迁,树林深处常年无人进出,脏兮兮的,我是不乐意进去的。”她压低了声音,用着宋东亮的身份分析,在这漆黑的夜里莫名有股不同寻常的寒意。
“我们选择相对好走的小路,这里在树林入口处,却因小路弯曲的原因正好挡住别人的视线,就算有人在外围走过,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身侧一个响指声,裴楚竟似很欣慰地点点头,“Bingo。”
“……”苏子瑜还沉浸在当晚的情形里,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我们打了他,下了重手,我却还觉得不够,待张梦俊他们离开后我又揍了方迁一顿才罢手。”
“所以,你们是一起离开的?”
苏子瑜脑海里闪过方迁的那句话:
“后来在铁丝网那儿,宋东亮又打了我,还威胁不让告诉老师和家长,不然就要割断我的脖子……”
“没有,我在铁丝网那儿威胁了他,然后让他先滚了。”
裴楚笑了,“就是那里,跟我走。”
走过树林外一片空地,就是方迁所说的铁丝网,学校是为了防止学生进去,但之前为了施工有块地方已经被剪开了,足以容纳一个人进出。
“你在这里也动了手,有没有丢什么东西呢?”
“手表?”苏子瑜从案情里抽身,“你怎么确定手表是在那天丢的?”
“那块手表不便宜,就算宋东亮花钱大手大脚,丢了那么一块昂贵的表也不会无动于衷,起码会认真寻找的。
“但是张梦俊几人却都不知道他丢了表,那么这就说明,手表是在16号那天丢的,更具体的说是在案发时间段。”
苏子瑜恍然,果然这样正儿八经的分析她是远不如他的,“树林我们翻了个底朝天,要是那块手表在里头早就被找到了。那么,它是丢在这里的。”
裴楚晃了晃手上电筒,“找吧。”
这边儿上都是些建筑材料,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堆,想找一块小小的手表并不容易。
两人寻找了近大半个小时,直到苏子瑜喊了声:“在这儿!”
裴楚走过去,脚下是小半块断了的楼板,钢筋裸露在外,手表就挂在最下面一根钢筋上,镜面在电筒下折射着光。
苏子瑜弯腰捡起,“他们俩是在这里分开的,方迁走在前头恨不得立马离开,而宋东亮发现手表丢了又折返回去寻找。”
“是个合理的假设,”裴楚道,“当时肯定有人在某处看到了他们。”
苏子瑜回头看着黑暗中的景色,蓦然觉得眼前一切有些熟悉,她似乎在哪里俯瞰过全貌,“是傅军的办公室!我们曾征调过那间办公室,窗户是正对着这里的。”
裴楚猛然抬头,不远处的教学楼外墙粉刷简单,乍一眼看去只有一扇一扇的大窗户,最左边的窗户明显要小些,那是老师的办公室。
“我怀疑傅军是PTSD患者,那天他有事走得晚,无意看到了宋东亮打方迁的场景,创伤性再体验了曾经被霸凌的记忆。”
“可是他早就知道了宋东亮等人的行为,为何偏偏在那天失控,有什么细节触发到了他呢?”
苏子瑜脑子里的拼图一点一点趋于完整,终于填上了最后的一块,她抬眼看向裴楚,漆黑的眼珠在夜色里亮得惊人,然后她抬起手,四指并拢置于脖颈前,缓缓地横向移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割喉的动作!
裴楚一怔。
是了,他们欺负方迁几乎就是那么些花样,轻则辱骂重则殴打,要说那天有什么不同的,恐怕就是宋东亮的这个威胁动作吧。
——
三楼办公室前。
裴楚看着那扇老旧的木门,像是看着一个倾慕已久的姑娘。
就在苏子瑜不耐烦要喊人的时候,他忽然道:“你说我要是没有搜查令就这么冲进去搜,戴局会不会很生气?”
她认真地想了想,“……会。”
也许不只是生气,怕是要暴跳如雷。
裴楚颇为苦恼地皱眉,“这些规矩可真麻烦。”
“现在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傅军在杀人后是如何离开学校的,保安明确表示当晚较晚离开的只有三个人,其中可没有傅军。”苏子瑜揉着眉心,觉得事情在这里又被卡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会从一开始就没往其他人身上想,“若是他死咬住这点,就算我们拿到凶器,他也可以推说是嫁祸。”
“妈的,他还能遁地不成?”裴楚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便在此时,楼上忽然传来脚步声!
“谁!”裴楚一把将苏子瑜拉到身后,手电筒直直照向声音源头。
楼道口有个消瘦的身影,那人下意识用手遮了下眼睛,随后诧异地问:“裴警官?”
“庄先生?”苏子瑜立刻认出了这个声音。
庄时叙?
裴楚心头微松,待他走得更近,怀疑地问道:“这么晚了,庄先生怎么还在学校?如今命案未破,你深夜在此难免让人怀疑。”
大抵是不满这种审问的语气,庄时叙淡淡回呛:“裴警官不也深夜在此吗。”
苏子瑜走上来,“庄先生,我们也是职责所在。”她拿了手机看时间,已经21点多了,“你这个时间点出现在学校,的确有些不妥,希望你能给出合理的解释。”
庄时叙看了她一眼,薄唇微微抿了起来,但片刻后还是淡淡笑了,苍白脸色刹那间便有了些许气色,“抱歉,是我刚才语气不好。
“我昨天说过,16号晚上替‘天成’集团在做系统修复,但病毒入侵导致很多重要文件丢失,这几天我一直在试着找回。”
裴楚道:“‘天成’集团竟有这么大的本事请得动你。”
庄时叙此人虽然能力超群,但是性子也有些怪,鲜少有企业能邀请得了他。
“我和‘天成’董事长有些交情,他既然有求于我,我自然不好拒绝。”
裴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忽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是吗?那么丢失的文件还找得回来吗?”
“自然找得回来,既是存在过的,必然会留有痕迹,破案不也如此,就算再缜密的诡计,也必然会有破绽。”
苏子瑜打断他们的对话,庄时叙在学校待到现在的理由是真是假事后自会查证,她现在却有个更重要的问题,“庄先生这是要回去了?不过怎么没看到你的车。”
一进学校,旁边就是停车场,可是苏子瑜进来的时候并未看到有车。
“车子送去检修了,我今天坐公交来的。”
裴楚和苏子瑜互看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到一闪而过的光亮,那是难题得到解答的兴奋。
“刚才那些话,庄先生不要在意,我们也都是按规矩办事。”裴楚一只手勾到了庄时叙肩膀上,难得对这个自认为的潜在情敌露出熟稔的口气,“说来五六年没见了,改天聚聚如何?就当我给你赔个礼。”
庄时叙被他截然不同的态度弄得莫名其妙,但这人飘忽痞气的作派当年在首都警局时就已领教过,倒也没太惊讶,只是问:“裴警官,你这是有事相求吗?”
裴楚大大方方点头,“庄先生你专业能力不凡,学校里老师们大抵都知道吧?若是电脑出了问题,会不会找你?”
“……会。”
他痞笑了下,活脱脱就是要去做坏事的模样,苏子瑜刚这么想,就听他开口道:“那么,黑了傅老师的电脑如何?”
——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街边小店里食物腾腾冒着热气,早早占好了地盘的菜农小贩叫卖着自家地里产的时令蔬菜。电瓶车、汽车还有小三轮来来往往挤在这小小街道上,跟个沙丁鱼罐头似的。
左耳听着不间断的声声鸣笛,右耳又闻得大妈大爷中气十足的砍价声,初冬早晨寒凉,但偏生在这烟火气儿里感到生活的暖。
“老板,两份皮蛋瘦肉粥,一笼蟹黄汤包。”
裴楚缩着脖子一头扎进一家早餐店。
今天比昨日又冷了,虽说只低了两度,但那丝丝湿冷跟要钻进骨头缝儿里似的,把裴楚冻得够呛。要他说,这冬天的江南简直就不是人待的地儿。
刚妹拉张凳子坐在对面,看着不停跺脚的裴楚,搔了搔头,“师父,你这北方人咋还怕冷啊?”
裴楚冻得都快没脾气了,正巧老板娘端了早餐上来,他连喝了好几口粥,才觉着五脏六腑都活了过来。
“你懂个屁,北方的冷能跟江南比吗!又冷又湿简直不让人活了。”
“哦……”从未去过北方感受过的刚妹默默舀了一勺粥。
宁城人早餐最爱的就是粥和汤包的搭配,蟹黄汤包比一般的个头要大,拿筷尖儿戳破皮,香浓的汤汁就缓缓流出,这时再咬便不觉烫口了。
虽是小街上的普通店铺,里头装修也甚是简陋,但这笼汤包卖相却是不错。
裴楚盯着看了两秒,然后拿出手机——拍照。
——
隔着半条街的距离,苏子瑜坐在面包车上,透过贴了膜的车窗关注着对面的务源中学。
微信响了一声,和裴楚的对话框里跳出一张图片:一笼冒着热雾的汤包,用上了“HDR”滤镜,看上去像是高档茶餐厅里的食物。
苏子瑜几乎可以想象他P图时那张讨人嫌的脸了,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咬牙骂了句:“神经病!”
驾驶座上欣赏美女跳舞视频的二蛋一脸懵逼,“副队,你骂我干吗?”
苏子瑜:“……”
——
同样的时间。
傅军挎着包走进办公室,里头的暖意让他舒了口气。
早到的几个老师正在讨论月考成绩。
“我们班那帮家伙,英语这次集体扑街。”
“语文也不怎么样,现在的孩子一个个都不爱学,真是要命。”
“……”
他打开电脑,然后拿了杯子到饮水机前倒了杯热水。
一个相熟的男老师伸手搭在他后颈上,“你们班成绩怎么样啊?”
傅军浑身一僵,被蜜蜂蛰了一般甩开脖子上的手,动作太大,杯子里的热水晃出来溅在手上立刻红了一片。
男老师吓了一跳,没等问怎么了,傅军先不好意思地笑了,解释道:“落枕了,刚被你一碰疼得很。”
“哈哈,我说你干嘛这么激动,原来是落枕了,这可有的难受了。”
“是啊,睡相不好。”傅军说着回到座位上。
刚才那手臂的触感依旧停留于肌肤上,脖子上的汗毛都根根竖起,手掌里热水温度也似结冰了一般,他脑子里不由出现一些不堪的画面。
似乎是窒息的感觉,有人掐着他的脖子,将他一次次摁进水池里,视线里池底都是一元的硬币,离得最近的地方,还有一张破了角的五十元纸币。
他像个旁观者一般游离在记忆之外,但又明晰地感觉得到周遭人的恶意和自己的恐惧。
“你敢说出去我就割断你脖子。”
割断你脖子……
割断……
回忆里看不清模样的人,缓缓举着手做出割喉的动作。
“咳咳!”傅军呛咳了几声,呼吸有些粗,感觉到同事投来的目光,他低头作势去玩电脑。
刚打开工作群里的成绩表,屏幕界面忽然闪了两下光,然后黑屏了。
他试着重启了一下,但启动后依旧黑屏,前排同事过来看了眼也是没辙。
“不如叫庄老师下来看看吧,他是这方面行家。”
——
庄时叙看到微信上傅军的消息,立刻就下了楼。
和他办公室一样,都是6人位的,傅军的办公桌是最后头靠近窗的。
“出什么问题了?”他走近几步,一眼就瞥见了笔筒里的美工刀。
傅军站起来腾了位置,“忽然就黑屏了,重启了几次都没用。”
庄时叙手指翻飞,在键盘上连着点了几下,“好像是中病毒了。”
此时,早自修铃声响了。
傅军转头看了眼上头墙角的广播,又看了看时间,面色有些为难,“那怎么办?要不我晚些拿去外面修吧。”
“不用,我可以修好,就是需要些时间,傅老师先去看学生吧。”班主任早自修是要在班级里看管着的。
“庄老师给你修还不放心啊,快去班里吧,不然被发现要扣工资啦。”
傅军犹疑片刻,“那我先去班里看看,麻烦庄老师了。”
庄时叙笑笑,苍白和煦的模样让人不由地放下戒备,“小事而已,不用客气。”
很快,傅军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庄时叙笑意淡下来,手指按下一个键,电脑屏幕就亮了,哪里像是中了病毒的样子。
低头看着下面几个抽屉还有小柜子,再想起昨晚裴楚不怀好意的笑,他顿时有些头疼。但此时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大不了被人当成变态看吧。
心里这么想着,手已经拿起来那把裁纸刀,按着白色的凸起往前一推,刀片立刻就被推了出来,最上面的一截是断了一个角的!
果然……
裴楚既然想请庄时叙相助自然会透露一些事,此时看到这断掉的一角,他只觉心头一寒,便顾不得别的伸手就拉开了第一个抽屉。
“庄老师?”
庄时叙对上前面男老师好奇的目光,弯唇笑了下,“我要拆主板,找下工具。”
男老师点点头,“哦,这样啊。”
第二个抽屉,第三个,最后一个……可是都不见裴楚说的那些东西。
他侧头去看桌子另一侧的柜子,上面扣了锁。
“裴警官啊裴警官,这里面要是没你说的东西,我可麻烦了。”
低声叹了声,他站起身,一把抓起椅子,使劲就往上一磕。
小锁应声而断,办公室里其他老师都被惊得纷纷回头。
“你在干吗?怎么硬开傅老师的锁……”
不待那老师追问,庄时叙已经拉开了柜子,有个白色塑料袋随着柜子打开而滚落在地。
袋子打的是个活结,里头散出来一身衣服,染透了血的衣服!
“啊!”
一个女老师惊声叫起来。
“这……这是什么?血吗?”
庄时叙定定看了片刻,不知是被吓到还是怎么了,肤色似乎越发苍白了。
——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
傅军来到二楼第三间教室,学生正摇头晃脑地读着古诗,他走进去靠在门内,微微有些心不在焉。
似乎有哪里怪怪的?
电脑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说坏就坏了,还有那个庄老师……平日也不见如此热心,刚才一提竟立马下楼给他看电脑了?
下楼?
傅军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他知道哪里不对了。
是下楼的速度!他从三楼办公室到二楼用了一分多钟,可是方才却是刚发了消息,庄时叙就来了,未免太快了些,就像故意等着的一样。
思及此,他匆匆离开,待上了三楼,还没等靠近就听见办公室里一声尖叫。
接着传来女老师惊慌的声音:“这……这是什么?血吗?”
傅军浑身发冷,暗道一声:糟了!拔腿就往楼下冲。
——
屏幕上跳舞的美女肤白貌美,腿长腰细,二蛋看得津津有味,奈何肚里空空已经发起抗议了。
他揉着肚子小声嘀咕,“老大这早餐吃到美国去啦,怎么还不来?饿死我了。”
四下瞥了几眼,苏子瑜似乎有些累了,手指抵着眉心揉着。
送学高潮结束的校门口已然冷清下来,有个人影从里头匆匆跑出来,一路撞翻了好几个路人,二蛋一瞥之下还没反应过来,倒是后座开门声一响,苏子瑜已经跳下了车。
靠!是傅军!
二蛋总算想起这人是谁了,哪还顾得上什么美女主播,手机往副驾驶一扔人就冲下去了。
傅军熟悉地形,一路横冲直撞地在街上狂奔,这一大早的多是买菜的大爷大妈,他这不管不顾的速度,撞伤了不少人。
苏子瑜有所顾忌速度自然不如他,目光往前一眺,远远地看见裴楚站在前面早餐店外——吃包子。
——
出了店门,外头风一吹裴楚觉着自己又要被冻死了。
刚妹挤在摊子前,“老板,打包一笼汤包再加六个肉包。”从队伍里出来,他一手一个袋子,白色的塑料袋被熏得都是水雾。
裴楚搓了搓手,从他腕上捋了一个袋子下来,伸手摸了颗包子送进嘴里。
刚妹无语,正要问是不是没吃饱,就见他忽然皱眉。顺着目光看过去,不远处一阵混乱。
“是副队!”
裴楚冷眼看着渐渐跑近的人,傅军长得不算很好看,但好歹周正,此时却是面目狰狞、惊慌而痛苦。
刚妹左手腕上还晃荡着早餐袋,右手抽了腰间手铐在手里一甩,“老大,让我去逮了他!”
人才往前倾就被一只手拦了,裴楚低头咬了口包子,“逮什么逮,子瑜能搞定。”
说着顺手摸出一颗包子递过去,“吃你的,站这儿好好看看你们副队的身手,学着点儿。”
“啊?哦哦……”刚妹安静地做起吃包群众。
——
再前面就是这一片儿最复杂的小区,只要进了里面,凭着熟悉地形逃走根本不是问题。
跑到小区里!
傅军的心里只有这个念头。
苏子瑜也看见了前面一侧错落复杂的建筑群,心知一但让人跑进里面就很难抓得到了,因此也是发狠地狂追。
小弄堂里蹿出一辆电瓶车,傅军跑过用力地往后推了一把,骑车大妈连人带车一齐往一边摔去。
苏子瑜被阻,眼疾手快扶了大妈一把,险险将她拉住,车子却摔在了地上一声闷响。
“哎呦!前面那个王八蛋,你不长眼啊,赶着去投胎啊!”
大妈还没缓过神来开口就骂,苏子瑜看着前头傅军的背影,又扫了眼四下拥堵的街道,忽然一脚踩上了一辆轿车顶,借着前排接连着的轿车一阵助跑,直接跃上了店铺屋檐。
屋檐有坡度,她整个人往外微倾,奔跑的速度却丝毫不减,前面是条小河,将两边店铺隔断,她看了眼桥边高大的香樟树,非但没减速反而跑得更快了。
几乎是在瞬间,她已经双手抓在树枝上,借着速度和重力,树枝很快往下坠,然后“咔擦”一声断裂,苏子瑜顺着力将下头傅军扑倒在地,两人向前滚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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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步开外,裴楚下颌微扬,笑得很骄傲。
身旁刚妹傻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吐出一句话:“好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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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军仿佛又感受到了很多年前那种被人压在地上用脚碾过的羞辱。周围声音嘈杂,恍惚中听到来自记忆深处遥远的嘲笑。
他疯了一般地挣扎。
苏子瑜还没站稳被他拼命一撞顿时一个踉跄,抓着他的手也不由一松。
“我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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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晃晃的寒光划过裴楚的眼睛,他猛然一愣,包子馅堪堪咬下一口,只看见傅军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水果刀,刀锋折射着太阳光,谁都没想到这人身上竟还藏着利器,苏子瑜此刻侧对着,显然还没来得及发现。
“妈的!”
他脸色瞬间就变了,一把推开面前路人,右手抡起早餐袋往前一甩,包子砸在傅军胳膊上,令其动作一阻,但却没打飞那把刀。
“子瑜,让开!”
苏子瑜一愣,多年合作留下的默契,让她连头也不抬就立刻往边上侧滚了两圈。
裴楚几乎是在她让开的同时扑上来的,两人撕扯在一起,几个瞬息就见他扭着傅军的手腕反向一拧,水果刀应声而落。
他道:“手铐。”
苏子瑜解了腰上手铐扔过去。
裴楚用膝盖顶着傅军的腰,将他两只手反剪在身后,手铐一转只听得“咔哒”一声就拷在他两只手腕上。
街上已经乱成一团,人们看着这场刺激的街头追捕半晌都没回神。
傅军还在扭动着挣扎,裴楚揪着他领子没忍住踹了两脚,然后将他拎起来甩给了后头追上来的刚妹。
苏子瑜刚起身,目光望过来,裴楚口气很冲,出口就喊,“你他妈反应这么慢,不想活啦!”
其实是事情发生得太快,苏子瑜根本没时间反应,但是那刀光冷冷刺下的一幕,让裴楚心里头没来由一阵后怕,忍不住就想发火骂人。
苏子瑜难得地没有冷脸回怼,上下打量他,“你没受伤吧?”
刚才刀子那样扬着,他这么扑过来难保不会伤到。
“没有。”他没好气地回了句,弯腰捡起水果刀,手掌握着整个刀锋,刀柄朝外递给苏子瑜,“你这追起嫌疑人来不要命似的,实在要不得,怎么说了多少次都不听。”
他学着戴局长的口气训了两句。
苏子瑜皱眉,“比你看戏强。”
刚才吃包看戏的某人立刻不说话了,讪讪地摸着鼻子。
过了会儿,他身子微微前倾,脸也不板着,反倒是笑了,“诶,我救了你,有什么表示没,要不以身相许?”
苏子瑜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手掌抬起扬了扬,“巴掌!”然后朝刚妹喊道,“带傅军先上车。”
她转身往回走,黑色夹克外套上沾着尘土,东方曦光微暖,镀在她头发上,身上,淡淡的一层金色柔光。
看着她背影渐远,裴楚挂在脸上的笑慢慢淡了,一只手抚在腰侧,微微弯了腰。
——
苏子瑜等人带着傅军先回了警局。
裴楚的车停在不远处菜市场外,拉开车门坐进去,他眉头狠狠蹙了一下。
摊开左手掌心,有斑斑血迹,是从那把水果刀上抹下来的。
他抽了张纸巾随手一擦,然后开始解西装扣子,里头白色衬衫已经染红了一块,撩起一看,腰上血迹模糊里有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还在潺潺流着小股小股的血。
“嘶!”纸巾才在周边擦了一下,疼痛就一股子涌来,愣是出了一脑门的冷汗,“妈的,那破刀还真利。”
这时,手机响了,闪烁的屏幕上跳跃着“仲越师兄”四个字。要说裴楚这辈子最服谁,那肯定就是仲越了,这位曾经的国内第一刑警对他们那一届的人来说就是信仰一般的存在。
“师兄?”
电话那头的声音沙哑,“阿楚,你说的那个人我找到了。”
裴楚手一抖,正好碰在伤口上,疼得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阿楚?”
“没事。”裴楚侧身去后座拿医药箱过来,无意瞥见一个纸袋,里头装着的是苏子瑜的冲锋衣,他目光蓦然柔了一瞬。
拎了医药箱放到副驾驶上,却不打开,只是握着手机问,“他在哪儿?”
“索马里,我已经联系上了,你别急,他说很快就会回国,到时候会亲自联系你。”
挂了电话,裴楚靠在椅背上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腰上再次传来钝钝的痛才回神,单手打开医药箱,从里头拿了酒精棉倒在手里,一股脑儿全摁在了伤口上,酒精刺激的痛感翻倍地增长。裴楚咬着牙,后背都是冷汗,可他的脸色却是沉得像打翻的浓墨。
——
刑警队。
审讯二室里,傅军驼着背僵硬地坐着。心知大势已去,面对警察的问询还算配合。
傅军生长在一个单亲家庭,由妈妈抚养,和很多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样,他知道读书是走向成功最有用最快的方式。
他从小就刻苦,中考前夕每夜都看书复习到深夜两点才睡下,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考上了全市排名第二的翟海高级中学。
为了便于照顾儿子,母亲顾不上家里农活,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又找了一个洗菜工作。日子虽然清苦,但母子俩心里都有盼头。
在那个有钱孩子扎堆的班级里,傅军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初入高中的他甚至无数次憧憬日后大学的生活。然而这样的憧憬被一次小小的意外打破,他在发本子时无意扔到了班里小霸王的脑袋上。
那“刷”的一声,听得他自己都心头一颤,果然,那个人怒了,一脚过来就踹翻了他。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那一脚不是结束,而是噩梦的开始。
说到这里,刘乐佳问:“你早就知道宋东亮的行为,为什么一开始不阻止?”
傅军闭了闭眼睛,“当初我不敢反抗,现在更不会。”
大抵许多长期处于暴力状态下的人都会如此吧,越是被欺负就越不敢反抗,一直这么默默忍受着,容忍着。
“那你为什么要杀宋东亮?”
这个问题让傅军浑身颤了一下,“你有被人掐着脖子摁到水里过吗?有被人用围巾拎着像条狗一样匍匐在地上过吗?有被人勾着脖子一上来就是一巴掌过吗?我重复着活在那个噩梦里。”
他顿了顿,情绪有些激动,“我受够了!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这么作践人?不是爱掐脖子吗,不是喜欢威胁别人吗,”说着就比划了一个割喉的手势,“既然这样,那我就砍了他的头,让他好好看看自己的脖子吧。呵呵……”
不止里面的人,外面围观审讯情况的同事也都愣住了。
被一个动作刺激到,只是因为这样吗?
曾经有项研究表明,遭受虐待的孩子更可能成为欺凌者,不是说他们不知道被别人伤害是什么感受,而是他们早已学到了以暴力的方式去表达愤怒。
而傅军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我打破那个梦了,再也没有人欺负我,再也没有人让我活得像条狗,哈哈哈,我要把那些人都杀了!让他们都看看自己的脖子,哈哈哈!我终于,终于摆脱了!”
每一个长长的夜里,那些纠缠不清要将人逼疯的记忆,终于都被他亲手撕碎了。
只有他欺负别人,再也不会有人霸凌他了。
“为什么把事情嫁祸给方迁?”
“你们在怀疑方迁了啊,既然都怀疑他了,那就干脆将他当成凶手吧。杀了宋东亮之后,换下来的血衣还有凶器我不敢随意处理,都放在办公室里。你们带走方迁之后,我悄悄把砍菜刀塞到了书堆里。”
和刘乐佳一同负责审讯的二蛋问:“砍柴刀那么大,你不怕被人发现吗?”
“没办法,那把裁纸刀是和同事借的,除了断了一角外,手柄上还刻了名字。我怕会被发现不敢将它交出去。”傅军抬眼看他们,忽然笑了一声,大颗的眼泪滚了下来,“十多年了,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呵呵……”
——
面对傅军的杀人动机,众人一时都不能反应。
梁耀辉长长地叹了口气,“造孽啊……”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是说傅军被长期虐待可怜呢,还是该说惨死的宋东亮值得同情?
刚妹反射弧比正常人要长,一时体会不到大家的感慨,只是好奇地问:“傅军是怎么离开学校的呢?”
“他根本就没有离开学校。”
裴楚拎着钥匙,从外头走进来,脸色隐隐有些白。
“傅军性子绵软,存在感低,也许是真的巧吧,16号那天他没有开车,当晚杀了宋东亮之后就留在了学校,保安巡逻看见停车场空了,自然觉得老师们都走光了。
“而且第二天是剪彩仪式,学校人员混杂,他是学校老师,混在人堆里自然没人怀疑。”
苏子瑜微垂着头,“他是利用了人的思维惯性,我们一直揪着凶手是如何离开现场这一点不放,却没有考虑过他一直就在。”
——
凶手落网了,但大家心里头却都跟压了块石头似的,沉默地做着收尾工作。
因为让庄时叙直接撬了傅军的锁不合规矩,戴局长把裴楚叫去办公室装模作样说了一顿。
回来的时候,看见苏子瑜站在饮水机前倒水,心不在焉的样子,水都快溢出来了也不见她关。
“哎,想什么呢?”
他快步走过去关了开关,小股热水洒在手背上,烫得皮肤一个微颤,他没在意,不动声色地把手插进了裤袋里。
苏子瑜没拿杯子,直起腰看他,“我在想傅军。”
“案子水落石出,你还想他做什么?”
“我们总说暴力是一种罪恶,”她声音一顿,又道,“可是忍受暴力未尝不是另一种罪。”
裴楚另一只手拿了杯子塞给她,“诶诶,苏子瑜,你可别拿这种语气说话,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粗粝的指尖擦过掌心,苏子瑜只觉得有些痒,待听清他的话,默默伸腿踢了他一脚,“没正经!”
苏子瑜转身走了。
裴楚还怔在原地,腿肚子上那点子痛还没散呢,苏子瑜那块冰坨子竟然也会干这种事儿?他越想越乐,忍不住就笑了,笑得很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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