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之城·罪恶净土(一)

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的雨,宁城像是被忽然开了强冷空调的房间,气温直线下降。

江南的冷湿浸骨。早晨,久违的阳光破开云层,但西北风呼啸,阳光毫无温度。

待到下午,风更大了。

自入冬以来,也许是受了冷空气影响,犯罪率都低了不少,公安局里各个小组都闲得发霉。用戴局长的话来讲那就是:他娘的提前过上了退休养老生活。

不过今日,民警办公室里忽然热闹了起来,原因无他,是有案子了。

事情发生在一个多小时前,翡翠小区23幢有花盆从天而降,砸伤了路过的李女士。

民警到达现场后,通过花盆坠落地点、角度、时间等多方面分析,判断出这极有可能是一起人为事故。

“警察同志,你们一定要把这人抓出来啊!我可是差点就没命了!”

刚妹陪着苏子瑜过来取资料,原本闲着无聊,倒是被突然进来又哭又骂的女人吓了一跳。转头一看门口进来三个人,打头的是个看起来近五十岁的妇人,头上包着厚厚纱布,微微渗出血色来。

这正是坠物案的伤者李女士。她嗓门大,陪同来的女儿拦都拦不住,这么一喊便觉得整个办公室里都鸡飞狗跳的。一旁的男人不觉皱了眉。

“哎,什么情况啊?”苏子瑜还在里间办公室里没出来,刚妹撞了旁边小民警一手肘问道。

刚妹本名胡建刚,是戴局长年初从隔壁市挖来的微表情和肢体语言学人才,本意是招来配合苏子瑜工作的,但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分到了队长裴楚手底下。

裴楚其人在国内素有“神探”之名,与湖城刑警队长谢宜修齐名。但因行事肆意妄为每每都被各地局长当做“反面教材”来宣传。刚妹作为他的徒弟,在局里也是小有名气。

小民警自然是认得他的,毕竟刚进队时,裴楚没少练他,好多人可都记得他被拉着大夏天跑圈练体能的事儿。

小民警悄声跟他咬耳朵,这其实是个看似简单却又颇为棘手的案子。民警到现场后发现伤人的花盆很普通,棕橘色,陶瓷质地,随处都能买到,经检验上面只有李女士的指纹和血迹。

而且翡翠小区里租客众多,鱼龙混杂,排查起来并非易事,现在就只能从李女士这边入手了。

陈组长的办公室很简单,只一张桌子一个落地文件柜,其余都是些小东西,此刻他正埋首在柜子里翻找资料。

“找到了,就是这个。”他几步走到苏子瑜旁边,却见她目光越过门缝落在外面,乍一看简直就像听老师讲课的书呆子的模样,满脸认真求解的状态。

“小苏?”

“嗯?”她伸手接资料,视线却没换地方。

“发现些什么了?”陈组长跟着她一起往外望了眼,简单说了下案子情况,“要是存心杀人,用坠物的方式未免有些说不通,这风险大不说,成功几率还小,也不知道行凶者怎么想的。”

苏子瑜没说话,一但大脑进入思考状态她的反应就会明显迟钝,外面三人陆续跟警察说着什么,她渐渐将所有的声音摈除在外,只有双眼在观察,试图去感受无声的语言。

民警做完笔录,离开前李女士的女儿不放心地道:“我妈平日说话直,和邻里拌上几句嘴倒是常有的,可都是小事。这次不知是谁下手如此歹毒,要不是沈……沈先生及时发现,我妈怕是凶多吉少。警官,请一定要帮我们调查清楚。”

她长得秀气,说话轻声细语,而那个同来的男人似乎和这对母女不熟,一直没怎么说话。

苏子瑜从办公室里出来,更近距离地打量男人,他背着黑色双肩包,蹬着一双白色球鞋,深灰色毛衣上还染着不少血。

“是你救了人?”她明知故问。

男人偏头,见是个容貌艳丽的女警,警服端端正正的,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脚上一双黑色皮鞋,整个人都是刻板严谨的模样。

然而待撞进对方眸子里,那里头的眼神看似无意却又透着不易察觉的锐利,他心里陡然一惊。

“苏副队。”做笔录的民警站起来,“沈先生是最先发现伤者的。”

苏子瑜颔首,“沈先生还记得当时现场的情况吗?”

“这个,我刚才已经说过了。”男人皱了皱眉,“当时我正好走到窗边去抽烟,结果看到李女士满头是血地倒在路边,我立刻就叫了救护车,然后又报了警。”

苏子瑜翻开笔录本,上头有男人的基本资料,“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吗?”

“没有。”

“出事时间在下午两点,虽然今天是周六,但沈先生做销售的应该不是正常休息吧?怎么会在家里?”

男人捏着肩膀,“我最近在换工作。”

冷淡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苏子瑜清楚地看见他睫毛眨动的频率。

一次、两次、三次……七次。

视线继续往下:微抿的嘴角、蜷起的手指,还有……

低头看着他泛黄的球鞋,眉目敛了敛,陡然换了个话题,面容冷硬,“李女士不同意你和李小姐交往吧?”

语气淡淡,就像是在说今日天气如何一般,但是离得近的几个民警都停下了手头工作,诧异地看过来。

李小姐和沈先生……

仿佛为了验证这句话,李女士忽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伸手将女儿拉到了另一侧,隐隐能听见李小姐委屈地喊了声“妈”。

男人下意识想去拉她的手,动作做到一半又硬生生停住了,偏头看到李女士鄙夷的目光,脸上神色难堪,“警官,我是来做笔录的,至于私事无可奉告。”

“李女士阻碍你们交往,看不起你、打击你,甚至是羞辱你,你一直都怀恨在心。”苏子瑜合上笔录本,书脊在桌面敲击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伴着她特有冷酷劲儿的嗓音,“‘杀了她’这个念头在你心里盘踞已久。只是可惜啊,到头来你还是不敢,看着李女士被花盆砸中昏迷在楼下,你很怕吧?所以才又装作无意发现的样子救了人……”

“你胡说什么!”男人愤怒地打断,“就因为我救了人又正好喜欢阿梅,你就怀疑我是凶手了吗?”

“当时很急很慌吧?手套处理干净了吗?”

这句话一出口,便像是电流穿过一样,激得男人浑身一颤。

此时从外面匆匆进来两个民警,“有发现了,在楼道垃圾桶里找到一双手套,上面有指纹和花盆粉末!”

寂静,短暂的寂静。

像是忽然按了暂停键的电影画面,在场的人都还来不及反应。

男人却已经甩起背包,扔向的不是苏子瑜而是李小姐。

“啊!”

摔倒的方向正对着桌角,李女士吓得脸都白了,大喊女儿的名字。

苏子瑜被他这个动作一阻,错失了抓人的最佳机会,不由低声骂了一句“靠”,只是眨眼间男人就跑出了门在走廊狂奔。

目光迅速掠过四周,苏子瑜右脚猛抬狠力踢在了桌子上。尖锐的摩擦声响起,李小姐的身体堪堪擦过移动的桌子,狠狠倒在了地板上。

“副队!”

刚妹转头,只见苏子瑜左脚往前紧跟着一迈,整个人都跳上了桌子,借着移动的那稍许距离直接跃到了窗口。

她双手撑在窗柩上借力,人一下就落到了走廊。

从办公室到走廊这整个过程只有短短数十秒,动作却是利落干净得让人咋舌。

刚妹也跟着一下扑到窗边,视线里苏子瑜已经到了男人跟前,一手拉住他的手臂,一手按在肩上。

“砰——”

伴随着重物砸地的声响,男人被狠狠撂倒在了地上,发出凄惨的叫声,“啊!”

围观众人集体倒抽一口气,小民警回想着刚才那一下的力度,感觉自己的肩胛骨也疼了一下,转头默默看了刚妹一眼,“你们副队武力值真可怕。”

局里的人都耳闻刑警队的苏副队虽然是个女人,身手却厉害得可怕,据说连队长裴楚都不是她的对手。

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回真真实实地见识了苏副队的身手,小民警双眼冒光崇拜得不行。

自家副队被人崇拜,刚妹心里没来由地嘚瑟,等跟着苏子瑜离开民警办公室的时候还是飘飘然的,连胆子也都肥了不少。蹭到苏子瑜跟前就问:“副队,你是怎么确定凶手就是沈某的?”要是放在平时,他是万万不敢这么大胆的。

午后的阳光微微有了些暖意,刮了一天的风终于消停,只有微微的徐徐的残留着的痕迹,拂起额前碎发在脸上张牙舞爪的。

苏子瑜停下脚步,随手一捋乱发,抽出发间黑色夹子重新夹了一遍。转头看了眼窗外,淡淡金光里,有一幢深蓝色的大厦闪着金灿灿的光辉。

她开口回答,“无声语言出卖了他。”

在生活中有超过百分之六十的语言都属于无声语言,也许一个极其平常的表情或是动作就会出卖内心的真实想法。

利用心理学的原理分析和读取无声语言是警局在审讯时经常会用到的一种手段,而苏子瑜就是这方面的高手。

刚妹大学主修的是微表情研究,属于无声语言的分支,此时立刻兴奋起来。

苏子瑜回头,见他睁大眼睛,一副“求解答”的表情,解释道:“第一,沈某在说‘我最近在换工作’的这几秒里,瞳孔放大,说明他在恐惧。

“第二,正常人每分钟眨眼次数在15-20次,他却只有七次。当人注意力高度集中时眨眼次数会随之变少,当时他很有可能是在思考如何应付我,如何编织谎言。

“第三,双手下意识捏肩且指节屈起,典型紧张无措的表现。双脚呈一前一后姿势,身体向后微倾,他在抗拒,且随时警惕准备逃离。

“第四,现场花盆上没有指纹,说明行凶者手上是戴了东西掩盖指纹的,而从李女士受伤到被救间隔时间只有五分钟。这么短的时间里,沈某在慌乱、紧张、挣扎的情况下极有可能露出破绽,比如手套的处理。”

刚妹听得愣住,苏子瑜说的这些其实不算晦涩,每个动作所代表的含义他也都懂。

可是,就在那样短短一句话的时间里,要观察对方所有的表情和肢体动作根本不是一件易事,更何况还要同时进行分析和推理,简直是神了。

“副队,你太牛了!”他瞬间觉得自家副队帅呆了,比师父还要帅!“那又是从哪里看出沈某和李小姐有关系呢?”

面前干净的玻璃上反射出苏子瑜的模样,面容明艳动人,只是没有笑意,看起来略显严肃刻板,深蓝色的警服套装着身硬生生透出一股子英气来。

刚妹想起还在学校里的时候,教授经常评价苏子瑜的那句话:天生的警察。

“想知道?”

苏子瑜低头挽着袖子,余光里少年脸上是满满的求知欲,原本这样好的苗子是自己的徒弟,谁知道让裴楚那厮横插了一脚。思及此,她顿时有些来气,迈步继续往前走,“自己想,或者问你师父去吧。”

刚妹:“啊?”

——

上了三楼从楼梯口拐出来往前三十几步就是刑警队办公室,还没等苏子瑜和刚妹过去,远远地就看到一群人聚集在门口,时不时传来一些说话声、起哄声。

刚妹走近一瞧,发现门关着,“你们没带钥匙吗?”说完又觉得不合理,这一整个办公室的人可都在外面呢。

“副队回来啦。”有人转过身嘿嘿地笑,“二蛋在用工具开门呢,这小子最近玩开锁玩疯了。”

他说的是另一个同事葛靖南,外号葛二蛋,典型的老司机,一言不合就开车。前段时间在街上逮了个小偷,开锁技术简直神奇如魔术,二蛋也不知道怎么就来了兴趣,研究起开锁来了。

于是,此后好几日局里同事经常能看见,二蛋同志瞧着各种锁双眼冒光手痒痒的模样,那表情简直跟那些个小偷别无二致了,吓得众人纷纷换了更高级的锁以保安全。

大家已经自觉让开,苏子瑜走到他旁边,只见他捏着铁丝模样的工具专心致志开着锁,旁边还摆着个工具盒,里面全是小偷必备的开锁玩意儿。

苏子瑜眉心一抽,有些头疼。果然是有个吊儿郎当的队长,连带着手底下的人都不正常了。

趁着二蛋换工具的间隙,她拿出钥匙,然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插入了锁眼,只听得“咔嚓”一声,门开了。

“噗!咳咳……”女同事刘乐佳一个没忍住险些笑喷出来。

二蛋傻眼,哇哇直叫,“副队,你太不厚道了!我马上就要成功了!”

苏子瑜一脚迈了进去,回头,“我知道你们闲得慌,刚才已经跟陈组长说过了,今儿下午你们跟着他们组民警出去巡逻吧。”

“不是吧!”

“副队!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们!”

“……”

一时间哀嚎声四起,苏子瑜挑了挑眉毛充耳不闻,转身走进了里间的办公室。

——

虽说巡街很是无聊,但用来打发时间倒是不错,很快一个下午就过去了。

最近没有要紧案子,难得有几天准时下班的好日子。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刚妹还坐在办公桌前磨蹭。他在思考关于沈某和李小姐那个问题的答案。

脑子里无数遍回想当时那个情景,沈某当时和李小姐甚至没有说过什么话,也没什么太大的肢体动作,那到底是在哪里暴露了信息呢?

左思右想都没个结果,心里好奇得跟猫爪子挠一样,刚妹只好摸出手机给裴楚打电话。

前几天日子过得闲,裴大队长没事儿就去戴局长办公室晃荡,说是联络上下级感情,气得戴局长整天都吹胡子瞪眼的。

后来来了消息说裴楚家里老爷子病了,戴局长二话不说赶紧爽快地批了个小长假把人给打发到首都去了。

于是,这几天戴局长罕见地春风满面。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有人接。

“什么事?”那头声音稍显杂乱,裴楚懒洋洋的语调伴着音乐声响起来。

“师父,那个,我有个问题……”

——

远在千里之外的首都,夜幕已经缓缓降下,黑色从天边一点一点蚕食着仅存的光。

电话打进来的时候裴楚正在酒吧,旁边坐着个来搭讪的女人,身材火辣。

“裴先生是生意人吗?似乎和陈六少关系不错。”

这没等拗好造型耍个帅就听对方问了个别的男人,裴楚顿时感慨自个儿魅力值下降。

桌上酒杯壁映出他的打扮,白衬衫搭着黑色西装,布料笔挺连个褶子都没有,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这么正式的穿着若是一般人再挂个牌子,拎个公文包,妥妥公司小白领既视感。但偏偏在他这儿就有股贵公子哥儿的味道,拿前些年言情剧里的说法那就是:邪魅不羁的气质。

当然,谁要是用那词儿形容,裴楚准一个巴掌就给扇趴下了,顺带再骂句,“邪你大爷。”

抬头朝不远处看了眼,一起来的几个兄弟正喝得起劲,时不时往他这儿挤眉弄眼,这里头表情最夸张的就是女人口中的陈六少了。

“是不错。”他露出个自认为挺荡漾猥琐的笑,“我们经常一起睡觉。”

“一起睡觉?”女人短促地叫了声,总说这有钱人家的少爷癖好古怪,难道……

“裴先生是做什么的?”

“这个可不大好说。”恰巧手机响了,他瞥了眼来电显示,一时也不接,面色为难地继续道,“我前段时间倒是经常在夜总会里。”之前帮着扫黄组干活,可不就是经常进出夜总会么。

女人脑子轰地一声炸开,一起睡觉还有夜总会什么的,莫非眼前的人是男公关?那六少岂不是喜欢男人?

再看裴楚,生得也的确是好看。

“变态!”

女人气急,起身要走。裴楚接了电话,一边手指了指她喝过的那杯鸡尾酒,“哎,小姐记得自己付酒钱,做我这行赚钱不容易啊。”

接起电话,他心情不错,一听小徒弟是来请教问题的,颇感欣慰地笑了声,“说。”

刚妹将事情经过叙述了一遍,又问:“师父,你说这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一见女人走了,兄弟几个招呼他过去喝酒,他摇了摇头,扬了下手机起身出去了。

“胡建刚,我不在的时候你他妈就这么给我丢人?”一出门,冷风呼呼灌进衣领里,裴楚冷得打了个哆嗦,呼吸间都是薄薄的白雾。扣紧了衣服扣子半倚在树干上,声音却慢慢的、悠悠的,颇有那么一丝暴风雨前宁静的意味。

北方的12月已经很冷了,外面风很大,酒吧位于著名的景点里,越过一条河流,对面街上灯火通明,霓虹灯闪耀得仿佛将一整片星空都倒置在了人间。

刚妹:“……”

裴楚折了根枯枝在手里把玩着,身旁路过几个金发碧眼的洋妞,眨着大眼睛朝他放电。他勾着唇角淡笑,吹了声口哨,“他们两人当时是怎么站的?”

“啊?”刚妹在那头努力回想了一会儿,“李小姐和李女士并排站着,沈某在李小姐那一侧,稍微偏后……”

“是距离。”

裴楚抬头,今夜有月亮,漫天的星星缀在夜色里,忽明忽暗的。

“沈某和李小姐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30厘米。一般人社交距离是在1.2-1.6米之间,私人距离是在45-120厘米之间,而小于45厘米就是亲密距离。只有在夫妻、情侣或者家人的交际关系中才会主动产生。”

距离?

是的!就是距离!

“对!他们站得很近!”刚妹的声音里满满的都是兴奋,因为当时沈某一身深色系衣服,脚上却穿着白球鞋。

他下意识瞟过一眼,沈某的鞋头正好在李小姐的鞋跟后。按照沈某的体型,脚基本在41码,也就是说他和李小姐之间的距离只有25厘米左右!

“苏副队太厉害了!那么短的时间里竟然能观察得这么仔细!师父,那个,我能不能去偷师啊?”

原先那几个洋妞在酒吧外露天的位子上坐下,对裴楚勾着手,刚站直准备过去,忽然听到这句“苏副队太厉害了”脸上表情登时有些怪,简直像被捉奸了一般。立时低低咳了两声,摆出正经的表情,朝洋妞那桌摇了摇手指,转身避开了视线。

子瑜当然厉害,老子早八百年就知道了,还用你小子说。心里这么想着,他语气却是一本正经,“观察力是刑警的必备技能,微表情学没有观察力就什么都不是,你还是老老实实先学好怎么做个合格警察吧。”

后头有人喊了一声“楚哥”,他也不回头,抬起手挥了挥,示意知道了。

“你人就在现场,竟然还要个女人亲自动手,看来是体能练得还不够。”他顿了顿,“以后每天早上多跑三圈吧,我会让子瑜监督你的。”

不理会刚妹的哇哇乱叫,裴楚挂了电话,后头那人已经等得没耐心走过来了,“干吗呢?工作的事?”

来人正是老六,也就是陈六少。裴楚收了手机,没回答,反倒是说,“刚那女人搭讪我,可全是为了打听你,艳福不浅啊。”

不提这还好,一提老六就头疼,“楚哥!你可别埋汰我了,那就是个想飞上枝头的女人。不过,这头一回有人无视你魅力,啊呀,感觉很新鲜吧?”

“滚一边儿去。”裴楚站得有些累了,索性走了两步拉了张椅子坐下来,“穷呗,毕竟是人民的公仆,不如你们大老板吃香啊。”

老六瞥着他身上价格不菲的西装,啐了一口,“拉倒吧。”说着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咱们兄弟几个可是难得聚一次啊,可惜了,偏偏老五不赶巧,这时候跑宁城去了,上回他还念叨你呢。”

“这些年他生意做得不错。这次是去宁城捐图书馆了?”

“可不是嘛,今年在各地都捐了好几所了。”老六坐在他旁边,笑着道,“他竟然这么热衷公益,以前倒是没看出来。”

酒吧里灯火辉煌,觥筹交错,动感的音乐顺着客人的进出从门口传出。两人没有立即进去,坐着东扯西扯了一会儿,老六忽然想起什么,憋着笑问:“哎,对了,你家老爷子没事儿吧?”

这人一脸明知故问的坏笑,裴楚恨不得踹他一脚,“他好得很。”

老六笑得更明显了,这回裴楚返京实则是被老爷子骗回来的,无非就是因为江家大小姐回国了。

说起这江家,那和裴家是好几代的交情了,到了裴楚这一代,江家正好生了个女儿,且对裴楚情有独钟。两家本就是世交,自然乐意亲上加亲,高中之后就合计着让两人去国外念书,顺便培养培养感情。

可裴楚是什么人,大院里同辈中的扛把子,就从来没有人能让他服过软。当年被逼得急了,直接就报了公安大学。

这下可把江大小姐气坏了,哭闹了好一阵子,但也没有法子了,她那娇滴滴的模样,总不能跟着去警局吧。别说自己不肯,就是身体素质也不行,后来只能老老实实出了国,裴楚的日子这才清净下来。

“怎么着?听说江大小姐往你家跑得很勤快啊!”老六推了他一把,挤眉弄眼,“是不是还对你念念不忘啊?人家都爱慕你这么多年了,真不考虑考虑?”

“昨天她问我怎么才会喜欢她?”

“呦?你怎么回答的?”老六立刻来了兴趣,也不知道是做警察清心寡欲得久了还是天性使然,这么多年就没见他正儿八经谈过对象,都快奔三了还是单着。兄弟们私底下没少讨论他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

裴楚转头看他一眼,“想知道?”

老六忙不迭点头。

“我说……”他停了下,然后站起来随意地拍了拍裤子,“我说:‘等你什么时候能把我撂倒了,我就什么时候喜欢你。’”

“……”老六愣住,回过神来裴楚已经走出去好几步了,“我靠,楚哥,你也太损了!”

——

宁城,健身房。

亮如白昼的灯火下全是一个一个挥汗如雨的身影。

有氧运动区后是力量训练的场地。苏子瑜此刻就在这块场地里,对面巨大的落地镜照出她的模样:深色短款运动背心,随着举哑铃的动作稍稍露脐,隐隐可见马甲线。下面是黑色高弹力长裤,裹得一双腿笔直有型。耳机线被碎发稍稍遮掩,有汗水从脸上顺着皮肤一路滑过脖颈、锁骨……说不出的性感。

不远处有个男人看直了眼,撞了同伴一下,“嘿,我要去搭讪她。”

“喂,回来。”同伴阻止不及,男人已经走到了苏子瑜近前。

“小姐,不介意我在这边练吧。”

苏子瑜没转头,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你叫什么啊,看你动作这么标准,练了很久了吧!那个,我新来的,能不能教教我。”他越凑越近,上半身都快碰到苏子瑜的肩膀了,“你身材真心不错,动作看着也标准,这水平都能去做教练了吧。”

“离我远点。”耳机里的歌声轻缓悠扬,但奈何男人跟只赶不走的苍蝇一般聒噪,她皱着眉往旁边移了几步。

“别这样么,我是真心请教的。”

男人跟着靠过去,抓了把头发露出个笑来。长得倒还不错,笑起来阳光帅气,大约是平日里泡妞无往不利,胆子偏大。见苏子瑜已经停下来休息,自来熟地要去拿她的哑铃。

“这有多重啊,你不累吗?”

没等摸到哑铃,苏子瑜忽然伸脚勾住他的腿就是一扫,毫无防备的男人立刻应声而倒。

当然事情还没完,苏子瑜耐心耗尽自然不会多客气,右手举着哑铃劈头就往男人脸上砸去。

“啊!”

尖叫声惊动了许多人,大家纷纷围过来看,只见她手上10公斤的哑铃稳稳地停在男人脸上一公分处。

“我说了,离我远点。”苏子瑜面无表情,径自起身走到原来的位置,缓缓伸手,哑铃高举过头顶,然后慢慢沉到后颈处,一个标准练肩、练手臂的动作。

同伴扶起男人,低声道:“你傻了吧,连她都敢搭讪,不怕被打死啊。”

男人晕乎乎地被扶走,嘴里嘀咕着,“我靠,小辣椒啊!”

耳机里电话铃声取代歌声,苏子瑜停了动作,一边拿毛巾擦汗一边接电话。

刚妹兴奋的声音响起,“苏副队,是距离对不对?”

抬头看了眼钟,时间差不多了,把毛巾往脖子上一挂就往更衣室走。“嗯,自己想的?”

“不是,我是真的没想到,师父说的。我把当时情况跟他一讲,他立马就想到了。”

提到裴楚,苏子瑜心里“哼”了声,嘴上也不忘怼刚妹,“出息。”

——

宁城是Z省省城,长江三角洲地区的一线大都市,繁华热闹自不必说,但骨子里始终有着江南城镇特有的韵味,到了晚间便越发明显了。

旧时留下的护城河环着半个城区缓缓流淌。闹市中动感的音乐碰撞着老街上咿咿呀呀的越剧。

从健身房出来已经快晚上10点了,苏子瑜裹着件外套,沿着橙黄的灯火横穿过老街,拐过两个弯,就到了居民楼密集区。

“卖书嘞,旧书五块钱一本。”

透出岁月痕迹的小区大门旁,有个老奶奶弯腰在垃圾桶里翻找着空瓶和纸板,两步远的地方停着辆破旧三轮,上面摆着不少旧书。听到有脚步声,老人家便抬起头来叫卖几声。

苏子瑜如同往常一样停下来,挑了一本还算干净的,封面有些破损,只看得清“诗词”两个字,大约是本诗解类的书,递钱过去的时候忽然问:“之前来的是您孙子吗?”

她记得先前来卖旧书的是个小少年。

“小姐认识阿迁啊?”老人家局促地擦了擦干瘦的手,这才接过纸币小心地收进腰包里,听到有人问起小孙子,她立刻就露出了笑意,面容慈爱,“阿迁今天感冒喽,我就不让他来了,这孩子啊命太苦哟……”

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她说着眼圈就开始泛红,“哎呦,看我这老婆子,怎么说起这些呢,小姐啊,可真不好意思啊。”

“没事……”

话未言尽,手机响了,是陆琛的电话。

“很晚了,您早点回家。”她跟老人道别,然后接起电话往小区深处去了。

灯光一亮,装修风格冷淡的公寓里总算稍有些人气和温馨,苏子瑜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换鞋。

绕过玄关径直到了客厅,沙发旁的架子上错落有致地放着些精致的摆设,其余多是警队的奖杯、荣誉证书还有锦旗。最下面一层摆着几个相框,最中间的一张里有她,有陆琛还有养父——前刑警队队长林宗良。

打开最下面的柜子,一股书籍特有的发了霉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全是各色的旧书,书皮残页如同之前那个卖书少年破损的衣物。

他是上个月来小区摆摊的,总是穿着破旧的衣服,脸上常常也脏兮兮的,乍一看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小乞丐。

苏子瑜不需要旧书,刑警队工作繁忙,她也没时间去阅读非专业类书籍,只是那个孱弱的少年让她想起了一些往事。

把今日买的旧书放进柜子,她问:“哥,什么事?”

“臭丫头,没事就不能找你了?”电话那头,陆琛佯装生气,笑骂了一句。

他也是被林宗良收养的孩子,比苏子瑜大五岁。二人虽无血缘,却胜似亲兄妹,他对这个妹妹一向爱护有加,“到家了吗?我下午去过你那儿,冰箱里有‘甜语私房’的切片蛋糕,你记得吃。”

“好。”

苏子瑜应了声但没去厨房,转身往阳台走了。

外面夜色更深,月光清冷,远处市中心繁华处灯火璀璨,像是一场华丽的梦境。

“哥,事务所搬迁还顺利吗?”

东南方耸立在商业中心腹地的深蓝色大楼在霓虹灯之下熠熠生辉,从这里望过去,比在警局看到的还要清楚,清楚到可以看见大楼最高处白色发光的“Dream”一词。

这幢商业大楼可谓是宁城所有创业者的信仰,无数的青年团队削尖了脑袋想要入驻其中。

陆琛毕业后婉拒了养父的帮助,从白手起家到如今已经快十年了。他一手成立建筑师事务所,如今颇有成就,上个月正式着手准备搬到“Dream”。

“嗯,没出什么岔子,挺顺利的。你还没去看过呢,在15楼,有时间我带你过去看看。”

“15楼啊……”苏子瑜看着那幢楼,漆黑如墨的眼睛里情绪深不见底,“很高……”

她声音很低,但陆琛还是听见了也听懂了。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黑线,平白毁了一张设计稿,办公室里亮着一盏台灯,周围黑漆漆的。

起身走到窗边,往下只望得见小如蚂蚁群的车流,沉了沉语气,他道:“阿瑜,我知道你难受,可是那都过去了,不要想了。”

苏子瑜收回视线,神色变都没变一下,只是眼底有细微的痛色一闪而过,“我没想。”

“嗯,那就好。”听她回答,陆琛才松了口气,语气又轻快起来还带了点不同寻常的兴奋,“对了,明天务源中学图书馆开馆剪彩仪式,你跟我一起参加吧,我知道你明天休息。”

“啊?”

“我给你买了身衣服,放在房间里了。图书馆的捐赠人张先生还不错,明天介绍你们认识。你记得淑女些,别总是板着张脸,我看着都发怵。”陆琛那头传来脚步声,“好了,我还有事就先不说了,明早九点我去接你。”

苏子瑜:“……”

到了嘴边的拒绝还没说出口,电话就已经挂断。看着提示通话结束的手机屏幕,苏子瑜默默无语了片刻。

走进房间,素白色被单上果然放着一个精致的纸盒,打开一看是件白色长袖裙,搭配着米色风衣外套,地上还放着一双精致的高跟皮鞋。

“这是……”她盯着这一身行头看了半晌,忽然就乐了,“相亲吗?”

——

后半夜下起了大雨,苏子瑜睡得并不安稳,一直做着奇奇怪怪的梦,大多都是些模糊的片段,想要看清梦中场景的时候又猛然惊醒,如此反复数次终是没了睡意。

关了灯房间里没有一丝声响,只有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厚棉被裹着,她还是觉得冷,从心头流向血液的冷,每个雨天对她而言都是一种煎熬。

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打开音乐软件插上耳机,耳畔响起温和流畅的乐声,她盯着窗外雨幕中依旧高耸璀璨的“Dream”大楼出神。

渐渐的,眼前画面开始模糊,音乐声和雨声似乎变得越来越遥远,直至消失。

忽然……

有个女人颤颤巍巍地站上了楼顶。厚重的大衣裹在身上显得人格外瘦弱,她用手捂着脸久久都没抬头。

隐隐像是有孩子的哭声。

眼前的画面仿佛是一部电影,苏子瑜被隔在屏幕外困惑、茫然地看着。

“子瑜,他对不起我。”

幽怨声乍起,带着控诉和不甘,在空荡的楼顶回响。

苏子瑜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被人剜走一样,一寸一寸,密集地疼。

“他对不起我!他对不起我!”

女人不停地重复,恨到了极点一般。苏子瑜想要捂住耳朵,可是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霍地转身,女人秀美扭曲的脸上满是泪痕。苏子瑜看着这张陌生但也熟悉的脸,瞬间浑身僵如化石。

是她……

雨,又在哗啦落下,滴在皮肤上粘稠腥臭。

裸露的皮肤上是鲜红的颜色,她呼吸骤然一停,耳边又听到女人在哭喊,“宝宝在哭啊!子瑜,你看看他,他在哭啊!”

抬头望去,女人竟然生生划开自己的肚子,从血淋淋的子宫里挖出一团血肉来,就那样举在手上,似乎还在蠕动,发出诡异的“嘤嘤”声,“阿姨,救救我!救救我!”

血肉在女人手里挣扎,一动一动像是要扑到苏子瑜身上来。

“不……这是梦……”她颤抖的手慢慢握成拳,然后猛地抬头盯着女人,神色冷下来,声音像结了霜,“你已经死了,不要再纠缠我。”

“你怎么忍心!子瑜,你怎么忍心,宝宝他在哭啊!”女人抱着血肉扑上来。

苏子瑜皱眉,强压着浑身一阵一阵的冷,利索撞开女人抓上来的手,将她们推倒在地,转身飞快往楼下跑。

幽长的楼道里,她一圈又一圈地往下冲,可是这幢楼仿若已经是耸入了天际,高得无边无际,没有尽头。

女人和孩子的声音阴魂不散地追在身后。

“子瑜,宝宝在哭啊。”

“阿姨,救救我……”

这时,有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然后狠狠推了她一把,所有的楼梯都在一瞬间化为虚无,底下是小到看不清的道路。

她随着重力疯狂地下落,死亡的阴霾随着越来越快的下落速度重重压上心头。

“啊!”

——

次日,天气放晴。

陆琛的车行驶在路上,清晨的风透过车窗钻进车内,微冷。

务源中学位于市郊,陆琛走的是一条新建的公路,路面宽阔、车辆稀少,道路两旁有望不到尽头的农田和种植园,空气清新宜人。

“你怎么穿成这样?”碰上一个红灯,陆琛停了车,转头去看苏子瑜,险些又被气死。

要不是因为时间来不及,刚才在小区里他肯定要拖着她上去换衣服。试问谁会在穿淑女裙子的时候搭配冲锋衣和运动球鞋的?真是闻所未闻,自家妹妹的审美难道是在警队里被一帮大老爷们儿带歪了吗?

“我不是给你买了外套和鞋子吗?”

苏子瑜昨晚没有睡好,眼下青影沉沉,神色恹恹,低头瞥了眼身上,不在意地回答,“今天最低温度只有2度,你买的外套太薄了,至于那双鞋……我穿不来。”光绑带子都要花上半天,她才没那个美国时间去研究怎么穿。

陆琛简直被气笑了,又奈何不了她,索性专心开车懒得再理。

——

据说捐赠图书馆的张幕先生是首都来的公子哥,家世雄厚,自己又有本事,在商场政界都吃得开。为了结交他,原本简单的一场剪彩仪式,倒是来了不少宁城商界的人。

陆琛在业界小有名气,一进校门就有人上来打招呼。他笑着和人握手寒暄,还不忘低头对苏子瑜耳语,“张先生就在那儿。”

抬眼看去,有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正在和人说话,样貌俊秀,看起来倒真是一副年轻有为的模样,难怪陆琛打起了主意。

张幕也注意到了他们,远远地礼貌地挥了下手,低声向面前的人说了句什么就径直往这边走。

“阿琛,你来啦。”

“嗯。”陆琛和张幕一直有良好的合作,私下里关系也不错。

他笑着拍了下张幕的肩膀,道:“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妹妹苏子瑜。”

他用意明显,张幕当然心知肚明,进退有度地笑着伸出手,“苏警官,你好。”

苏子瑜精神不大好,没仔细听他的称呼,只扯了下唇角,勉强露出些笑意,“你好。”

“早就听楚哥提起过你,今日终于见到本人了,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

手指一僵,苏子瑜头脑立刻清醒了不少,“裴楚?”再看眼前的人,似乎还真有那么点跟裴楚相似的京城少爷的痞气。

张家在首都是大户,小觑不得,跟裴家认识不算什么稀罕事。

不过,苏子瑜对这类富家少爷一向不感冒,裴楚就是典型,现在自然看张幕也顺眼不起来,勉强挤出的笑意都淡了。

两人刚见面,陆琛不好表现得太过,转而跟张幕聊起别的。

苏子瑜素来不喜欢这样你来我往的场合,张幕又是她顶讨厌的那一款公子哥类型,没多久就有些无聊厌烦了,松着手指关节打发时间。

听着骨头的“喀嚓”声,陆琛笑得无比尴尬,内心仿若跑过一大群羊驼,因为对面张幕的表情已经十分惊诧了,估计是没见过女孩子这种行为。

“苏子瑜,淑女!”陆琛靠过去,看似和颜悦色实则暗暗咬牙切齿地低语警告。

便在此时,有人走过来,张幕应了一声,转头对陆琛道,“我有点事先过去下。”然后又看向苏子瑜,“苏警官,待会儿见。”

苏子瑜顶着陆琛笑里藏刀的表情,吝啬地点了下头。

没多久,来找陆琛寒暄的人多了起来,他一时无暇顾及,便嘱咐苏子瑜,“你先四下逛逛,待会儿剪彩结束后我们跟张先生去吃个饭,不许开溜。还有,记得把你的外套脱了。”他嫌弃地拎了拎冲锋衣的领子以表自己态度。

“嗯。”苏子瑜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就往教学楼方向去了。

师生和嘉宾都在操场等着剪彩仪式开始,几幢教学楼里空空荡荡,只偶尔见几个老师匆匆进出拿东西。

教学楼后面是荒废的大片空地,用铁丝网隔着,路旁还摆着些建筑材料,大约是规划着造什么建筑物吧。

一眼望去能看见空地连着一片树林,苏子瑜推开铁丝网顺着条小路拐了进去。

进了树林,里面小路上枯叶堆积,垃圾也无人清扫,脏乱异常。两旁高大的香樟树遮天蔽日,地面上只有被枝叶剪碎的光,昏昏暗暗。

尽头栅栏门外是荒废的农田,苏子瑜随意看了一眼,也没多大兴致便准备往回走。

然而,围墙边角落里杂物堆中忽然有什么动了一下。

“咯嘣——”

这里是学校的最边缘,常青树茂盛,不远处围墙下堆着乱七八糟的桌椅、书本还有杂物。

“谁?”

苏子瑜下意识绷紧了神经,远处操场上剪彩即将开始,广播里放着悠扬的背景乐。也许是被树木阻挡,乐声变得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悠悠远远。

而杂物堆里的那个声音却越来越响。

“咯嘣,咯嘣,咯嘣……”

一声又一声。

是牙齿撕咬东西的声音。

苏子瑜皱眉,忽然踩进了枯枝堆里,小路以外的其他地方都是泥地,昨夜下过大雨,一脚踩进去,人便随着腐烂的枝叶和松软的泥土往下一陷。

可能是被脚步声惊吓到,那个声音陡然停了。

苏子瑜也停了下来。

“咯嘣——”

突然,又是一声撕咬咀嚼的声音,空气里似乎还有着一股奇怪的臭味,像是铁锈味,又像是肉类腐烂的味道。

苏子瑜快步走到杂物堆前,伸手要去拉最外面的木板。

然后就在此时,余光里有黑影一闪,一个物体飞窜出来,苏子瑜心脏猛跳,飞快地侧身一躲。

“汪,汪汪……”

原来只是一条流浪狗。

她松了一口气,无奈地看了眼那只对着自己呲牙咧嘴的黑狗,它脚边还有被撕咬过的肉块和骨头,也不知是从哪里叼来的。

摇了摇头,苏子瑜暗笑自己疑神疑鬼。

这时,有脚步声靠近。

“张先生?”

张幕得体地微笑,“苏警官,剪彩要开始了,阿琛让我喊你过去。”

苏子瑜因着裴楚的缘故,对这些家世显赫的大少爷偏见颇深,但碍于陆琛的面子还是礼貌地点点头,“好的。”

走出树林没两步,她放缓了速度,伸手在口袋处一捏。

张幕问道:“怎么了?”

“钥匙掉里面了,张先生先走吧,我进去找一下。”刚才避让黑狗的动作不小,恐怕就是在那时掉的。

“我去找吧,苏警官在这等一会儿。”张幕在女人面前一向绅士,没等苏子瑜拒绝就转身进了树林。

那只黑狗还在原地,低头“咯嘣咯嘣”咬着骨头,那骨头形状有些像是鸡爪子。

这么胖的爪子,那鸡得有多肥啊。张幕一边想着,一边避开黑狗,弯着腰在地上找钥匙。

林子里光线昏暗,来来回回看了几圈,张幕终于在杂物堆前发现一个金属物反射着细碎的阳光,亮闪闪的。

“原来在那儿。”

张幕捡起钥匙,起身的一刻他看到了一只脚,套着半红半白的袜子。

张幕以为是哪个调皮学生,“在那儿做什么,不去看剪彩仪式吗?跟我一起过去吧。”

像是石子沉入深海不见踪影,树林里安静异常。

一秒。

两秒。

……

久久没有听到回应,张幕走过去,伸出手,缓缓地移开了最外面的三合板。

——

陆琛打了电话过来催,苏子瑜结束通话又等了一会儿,张幕还是没有出来。她有些不耐烦,但好歹是替自己找钥匙,也不好发作,看了看时间又过去了两分钟,就准备进去喊人,一声惊叫却猛然撞击耳膜。

“啊!!!”

是张幕!

苏子瑜眉心一跳,立刻冲进了树林。

视线由亮变暗,流浪狗的身影在视线里飞快闪过,逃窜离去,远远的,她看见一个人跌坐在地上。

空气里有血腥的腐肉味,混着潮湿泥土的气息,说不出的怪异。苏子瑜的脚步倏地停了,目光死死地盯着前面。

四野的声音渐渐远去,空气里静得窒息,苏子瑜的耳朵里仿佛只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一下接着一下,急促地跳动着,随之而来的是无边的冷。

苏子瑜做了这么多年的警察,什么场面没见过,却也极少见到这样惨烈的场景。

在那堆杂物中,一个血淋淋的人就那样坐着,背靠着墙壁,手上被流浪狗咬得血肉模糊。

他的头……

没有头!脖子以上竟是空空如也!

而血人的手里抱着一颗脑袋,那脑袋上的眼睛还死死地睁着,像是恐惧到了极点,又像是怨恨到了极点。

一个死人,被砍了头的死人!

——

张幕哪里碰到过这样血腥的画面,刚才毫无防备看到尸体慌忙后退却跌在了地上,那双充血的眼睛仿佛就在盯着他,如同附骨之疽躲都躲不开。

直到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有什么东西自头上落下,遮住了他的视线。

“马上出去!告诉我哥控制场面,现场所有人暂时都不能离开。”

张幕掀开头上的衣服,苏子瑜已经蹲在尸体前查看情况,原本穿着的冲锋衣不见了,只余下白色长袖裙,冷风吹得她肤色发红。大约是意识到了他的动作,她立刻站了起来,挡住了视线,回头厉声喝道:“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张幕被她一吼总算回神,大脑快速运作,立马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我马上去。”他爬起来也顾不上腿软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树林。

苏子瑜没空管他,一边给局里打电话,一边重新蹲下去检查尸体周边。

电话里值班同事不知问了句什么,苏子瑜动作一顿,抬眼看着这具拥抱着自己人头的尸体,心头寒流划过。

但她的表情一如平常,仿佛是见惯了生死再也荡不起波澜,冷静道:“有人被杀了,是个学生……”

编者注:欢迎阅读《无声之城·罪恶净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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